第十五心

漱芳齋位於隆福門外,毗鄰金絲苑,也挨着冷清的北五所,日常有些牽扯國事的典禮,也要經由北玄武門前舉行,是以經常用於貴人們小憩,倒也算雅緻寬敞。

四月初十這一日,未央宮的宮人們早早起來打理宮事,聽着裡頭有動靜了,一溜煙兒地進去伺候。

錦繡錦瑟上前把蘇懿拖出來,貴妃娘娘愛睡懶覺在未央宮闔宮都不是秘密,然而今天不行,他家娘娘必須得豔壓羣芳。

祁祉瞧着衆人的架勢,懵了一瞬,“今兒是什麼日子?”

蘇懿還算清醒,哼唧了句:“今兒可是秀女初選呢,裝什麼裝!”

“……”

“待會兒臣妾就要去漱芳齋了,陛下可有什麼要交代的?”

祁祉佯裝沉思,一邊糾結道:“哎呀,是該好好想想。”

“陛下!”

毓箸領着宮人來給她收拾今日要穿的衣裳,笑道:“主兒今日可得打扮靚麗些,否則那些秀女總以爲自己是天仙下凡,進了宮就不得了了。”

蘇懿輕聲笑笑,“哪還用得着我呢?姑姑且放心,這不還有其他姐妹呢?”

便如她所說,這一日的漱芳齋,可謂是花團錦簇,爭奇鬥豔了。

蘇懿是到的最晚的一個,等她的步輦停下,早來的主兒們已經迎到門口,一齊給她請安了。

因着意義特殊,皇后今日一身正紅色緋羅蹙金刺五鳳吉服,低垂鬢髮斜插鑲嵌珍珠碧玉步搖,華貴雍容。

葉氏姿色並不在上成,甚至可以說是平庸,但從小生活的氛圍,養尊處優金裝玉裹,再加之長期上位者的威嚴,生生把那不足壓了下去。

彼時蘇懿與嫿妃媺婼分列左右首的位置,蘇懿坐在主位略偏一些的右手位置。蘇懿下首爲賢妃溫氏妼姝、德妃常氏佩玖、襄昭儀秦憐,媺婼之下爲淑妃明氏琇瑩、楚昭儀楚氏靜歡、林婕妤林氏嬿婉。

祁祉上得了檯面的主兒不多,滿打滿算才八人,但不說姿色上各具千秋肥環燕瘦,母家可都是朝中重臣。

爲免妨正紅之色,妃嬪們多穿湖藍、羅翠、銀珠、淡粉,顏色明麗,繡色繁複嬌豔,卻沒有一人與皇后的穿戴相近,嫿妃一身流彩飛花蹙金翬翟褘衣配着翠綠銀絲嵌寶石福壽綿長佃子,不得不說挺低調了。

蘇懿一襲重紫色軟銀輕羅山河滿繡緞裳,玉釵鬆鬆簪起飛仙髻,再插上一枝金步搖,長長的珠飾顫顫垂下,在鬢間搖曳,眉不描而黛,膚無需敷粉便白膩如脂,脣絳一抿,嫣如丹果。

與皇后截然不同的打扮,氣勢卻是絲毫不輸,她這一身山河滿繡在一衆繡花鳥的女人裡別具一格,當然,敢把山河繡到身上的闔宮裡也就她一個了。

衆妃心裡不約泛起漣漪,陛下對這位貴妃娘娘,真真兒是寵着的。襄昭儀真真切切地記着,在東宮時還是太子妃的皇后娘娘被人設計曾穿過一身山河錦繡裙,還被陛下訓斥了一番罰了禁閉,顏面盡失。

等大家都坐定了,金縷便領着宮人給主兒們上了瓜果點心,然後才道:“回稟後主兒,今歲入宮秀女共九十六人,已按省府分組,每組人數不等,共八組。”

皇后沒什麼表情,只淡淡道:“這一回選秀是延和年間的大事,以太后娘娘和陛下的意思,今歲的秀女是爲皇家開枝散葉而選,我們且要好好瞧,萬不可辦砸了差事。”

“諾,謝姐姐指點。”

皇后擡了擡手,叫金縷把名冊發給各主位,道:“大家對着瞧瞧,也好認清楚人。”

這一刻的漱芳齋安靜極了,娘娘們翻着手裡的書冊,臉上都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無波。蘇懿匆匆看了一遍,擡頭看向皇后:“看名字也看不出什麼,不如便開始叫人吧?”

她就是過來湊熱鬧的,說實話,至少近幾年裡她自信沒人能取代她的地位,所以對這羣姑娘不甚在意。

“好,早看早完,金縷姑姑,叫人吧。”

金縷便走到門口,唱道:“長安、汴州兩地秀女,入內覲見。”

棉布門簾被徐徐拉開,明媚的陽光透過門縫鑽進來,一行十來個青春少女規規矩矩行入漱芳齋,分兩行立於堂下。

俏生生的無比惹眼。

一羣小姑娘們端正地跪了下去,行了叩拜禮,口中道:“娘娘大安。”

只聽一道淡雅的女音開口:“都起來吧。”

秀女們便起身,老老實實垂眸立在那,沒人敢擡頭望上面瞧去。

皇后翻着冊子,又擡頭看了看那些緊張的秀女們,便笑着跟蘇懿道:“妹妹可有什麼要問要看的?”

蘇懿輕輕擡頭看了一眼皇后,柔和着眉眼,聲音極具親和力:“姐姐客氣了,今日可要您做主。”又掃視了一圈,對着名冊看了好一會兒才道:“第一排右二的,可是國公府的喬二姑娘?”

被問到的小姑娘上前一步,微微揚了揚頭,正是給蘇懿坐牀的那位姑娘,喬寶珠,“諾,正是臣女。”

蘇懿擡眸笑着看向皇后:“姐姐瞧我這表姐如何?”

皇后照例問道:“近來在金絲苑可住得習慣?”

喬寶珠福了福,輕聲開口:“回稟皇后娘娘、貴妃娘娘,臣女住得很好。”

選秀看的不過是秀女的品貌姿態,叫人上前問話,且要聽口吃是否清楚,姿態是否得體,簡單問過便也就過去了,倒也不算很難。

這一行十幾人,也不過四五名被畫了名字,剩下的除了一個長得分外可愛的被嫿妃叫出來說了兩句,便就結束了。

等這一羣秀女們從溫暖的漱芳齋出來,才如大夢初醒一般,一個個激動地紅了臉。

一個清麗的身影站在隊伍裡,聽着她們在那咿咿呀呀:“皇后娘娘真是鳳儀萬千,十分威嚴的,她一說話,其他娘娘們都不敢吱聲呢。”

另一個說:“貴妃娘娘才真是漂亮,聲音也特別溫柔好聽,說話就帶笑的,就跟那黃鸝鳥似的。”

“是啊是啊,貴妃娘娘年紀輕輕的,氣勢絲毫不輸皇后娘娘呢。”

那身影眯起眼睛,倒是覺得她們說的跟她記憶裡的不是一個人。

丞相府最嬌縱任性的嫡長女,什麼時候溫柔過?

“做什麼在這嚼舌根子!這宮裡可不比自家,請姑娘們慎言,仔細着腦袋!”金縷呵斥道。

姑娘們喏喏噤了聲。

興許是“本地人”效應,長安的要格外多一些,就分了兩組,這兩組都是有考量的,第二組大多是家世不顯赫亦或古族的,蘇氏女兒都在裡頭,遞上來的相圖裡有兩位,二房三房各一位嫡女,按着規矩過了,蘇懿並不拿這個當作參考,她們家就愛幹狸貓換太子的勾當。

很快到了江陵,興德兩地,一行十個秀女依次而入,蘇懿放下書冊,淡淡看了過去,果然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俏麗容顏映入眼中,她名冊上沒有,相圖上沒有,就連錦繡守在金絲苑都未察覺,她嘲諷一笑,蘇王老太君這回真是下了大手筆。

蘇懿看她老實給自己跪拜,內心一點波瀾都無,她跪了這麼多次,在蘇懿跟前早無一點尊嚴,纖瘦的身影跪在那裡,顯得羸弱又渺小。

然而就是這一具柔弱又手無縛雞之力的身體,毫不猶豫把她推下冰冷的池塘,讓她至今月月忍受錐心之痛。

蘇氏一族發源於江陵,到雍盛年間,也就是祁祉的皇祖父在位時,名動京城的嫡長女嫁入東宮才興盛於長安,一躍成爲長安新貴。

德妃笑着向蘇懿開口:“這一場倒是有貴妃姐姐的熟識。”

蘇懿嘴角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說實話,被年長她好幾歲的老女人叫姐姐,她一個月下來也適應不了。

德妃的母族正盤亙在江陵一帶,也是有名的名門大家,雖然近幾年趨向衰落,在朝廷裡仍然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

蘇懿驚訝道:“德妃妹妹哪裡知道的?本宮怎麼不認得了?”

德妃沒想到她居然裝傻充愣,只得補充道:“瞧着下首應是有江陵蘇氏的姑娘,算來也是姐姐的族妹了,自幼可是一起長大的,怎麼會不認識呢?”

蘇懿心裡覺得好笑極了,面上仍舊是懵的,“本宮手裡的名冊上可沒這一號人呢,陪同皇后姐姐看相圖時也未曾見過,”說着命錦繡把名冊遞給皇后,“姐姐明鑑。”

皇后接過仔細瞧了一遍,從頭看到尾直到下一個省府,也沒看見蘇姓,又拿着自己的對了一遍,朱辛默不作聲地去查看其他主兒的,可不是麼,就蘇懿自己的沒有。

皇后面上掛着的溫婉笑意散盡,“回頭定要徹查的,倘若有人圖謀不軌,也別想矇混過關!”

蘇懿笑笑:“姐姐莫氣壞了身子,想必是尚宮局的人疏忽了,小懲大誡一番便是了。”她又回頭在人羣中仔細尋找,似乎是真不認得,好半天也沒找到。

見蘇懿找不到人,賢妃就柔聲道:“蘇姑娘是哪一位?還不快站出來,難道要貴妃娘娘親自下去找麼?”

賢妃溫氏一如她的姓氏般,不溫不火不急不躁的,倒是難得的叫人舒服的性子。可人是個機靈的,補上這一句上來就狠狠打了那位“蘇姑娘”的臉,這句話可不就是說她不懂事麼?”

蘇靜柔面上陰毒一閃而過,死死掐了一把手心,上前一步,“回娘娘的話,民女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