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沉寂,月涼如水。
一襲紅衣如花瓣堆積在榻上,他已在榻上躺了數月,在這小屋爬進爬出。梅君鶴那一掌,幾乎要了他的老命,也終於讓他從幻夢汁的詭異幻境中脫離出來。
“謝文墨,別來無恙啊!”一襲碧色鬼魅般出現在屋子裡,倚着門窗站立,“好容易纔打探到你的地址,咱們也做個了結吧!”
榻上人慘然地笑了笑:“我就知道……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風夜燈倒了一杯茶,嗅了嗅:“不殺你,白露說,你服用幻夢汁有些日子了,我知道你被人利用又控制,如今才真正解脫出來。”
她倒了些粉末兌在茶水裡:“不過,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不說梅君鶴,就說我自己吧,總不能,被人強了,還揮揮手說沒事吧?”
謝文墨不由得笑出聲:“那麼,你在裡面放了幾倍的藥量?”
風夜燈輕吟淺笑:“不多,三倍。若事後你還能活下來,我們就此一筆勾銷;若你死了,我會來給你收屍!”
謝文墨身子猛然一怔:“三倍?等下是不是給頭母豬,我都能不放過了麼?”
風夜燈微怔,笑了:“那我去給你找頭母豬?”
謝文墨自嘲道:“不必了,生死有命!”
風夜燈不再廢話,直接一滴不剩地全部灌進去:“你傷得很重,怕是動彈不得。”
謝文墨暗自苦笑着:“可不是!”
風夜燈已經消失在謝家小院,來無影去無蹤的樣子讓人備受打擊。
謝文墨已經能感受到迷情香開始發作,然而重傷未愈的他根本無法排解。
他在榻上掙扎良久,總算跌下來,爬到掛着兵器的牆壁下,感覺身體快要炸裂了。
他努力夠到了長槍,舉起那杆銀槍,準備取下吊在半空中的匕首。但,屢試未果,整個身子如同燒起來一樣灼 熱……
“噹啷”一聲,匕首墜落。
謝文墨拔開刀鞘,撩開衣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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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陽光慵懶。
風夜燈一進院子便嗅到一股血腥味兒,回過頭皺眉問道:“白露,你的鼻子比較好,這是血腥味兒麼?”
白露點頭:“是的,莫非謝文墨受不住,自盡了?”
風夜燈推門而入,看見謝文墨渾身是血地癱倒在地,那塊肉卻被割斷了。
白露驚呼一聲,立刻轉過臉:“姑娘……這……”
風夜燈眉頭一皺,繼而面不改色地走過去,蹲下身搭了搭謝文墨的脈,輕聲道:“你去找青都最好的郎中來,先保住命,再將他的內傷醫好。”
白露詫異極了:“不是來收屍……”
風夜燈的冷眸掃過來,白露立刻噤若寒蟬,怕怕地跑去請郎中。
她自己蹲在一旁,彎眉緊鎖,不由感慨:“謝文墨……你的求生 欲這麼強,是因爲大仇未報麼?”
謝文墨在昏迷中還呢喃着:“憐兒……”
她又嘆氣:“真難想象,讓你這樣的小人忘生忘死的女子,究竟是怎樣的姑娘!”
“姑娘姑娘,我找來了最好的郎中!”白露氣喘吁吁地在門口,愣是不肯進來。
風夜燈給郎中讓開了地方:“先生,我這位朋友被仇家所害,麻煩你了。”
她坐在屋外的木欄杆上等候了不少時間,最後直接靠着柱子打盹兒了。
白露卻有些好奇地蹲下身來,爲風夜燈號了脈,不禁失聲驚呼:“姑娘!”
風夜燈懵逼地望着她:“怎麼?”
白露無措地回答:“姑娘,你有了身子。”
她不敢說有喜,這哪裡叫喜?!
風夜燈怔怔地坐直了身體:“你確定?”
白露抿脣:“我看你最近老是犯困,而且食慾不振,就覺着好奇,可能方纔把脈不準,我再試試!”
風夜燈將手遞給她,看她的臉色便懂了,聲音忽地溫和下來:“三個月了是吧?能看出男女不?”
白露搖搖頭:“是三個月了,已經成型了,右脈較疾,許是女孩。”
風夜燈笑了笑,古代的把脈並不能真正測出男女,只是推斷,望聞問切地推斷。
罷了,三個月了,沒有辦法流掉就只能引產,生下一個死胎。
與其拼命地生下個死胎,不如保住這個幼小的生命!
既然天意如此,索性生下來,權當是陪伴自己了,畢竟一個人,也太過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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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沒有注意過例假是否正常,因爲這具身體的癸水從未按時,推遲提早都有過。加之無言跟避子湯相斥,根本沒用,她原是抱着僥倖心理,可惜……
這幾個月來,她一直操心霜降的嗓子,好不容易有起色,都沒關注自己這檔子事。
風夜燈默了默,不由自主地撫着依舊平坦的小腹,怔忪地望着晨光:“白露,我會把她……生下來。”
白露捂着口鼻,不禁掉下淚來:“姑娘,我知道,你想梅公子,我知道你捨不得放下他。可是……”
太陽已經躲在烏雲後,天空開始飄雪。
這是正月後的第一場雪,也是青都的春天裡,最後的一場雪了。
早前便已有江湖上的消息,淮北鹽幫、湘南水幫、滇國苗寨被盡數滅門,不知有無遺漏;洛州賀家、封城令氏、雪域與崑崙丘皆元氣大傷,甚至賀家同謝門都只留下了當家人,成了“光桿司令”。
至於江湖上的那個神秘組織,聽聞同樣被武林高手重創,不過算下來還是贏家。也就是說,梅君鶴安好,棹隱煙波亦安好!
風夜燈靜默地站起身,望着紛紛揚揚的雪花出神,良久未回神。以致於郎中走了都沒有發現,只是那樣站在雪地裡,不知站了多久,直到已然雙眼迷濛。
白露輕輕開口:“姑娘,要不……我們試着去找找梅公子?”
風夜燈低眉搖頭:“不了。”
白露秀眉一皺:“是因爲南長老的話?”
風夜燈摸着還未顯懷的腹部,像是累極了,靠着涼亭的柱子歇息:“不是。”
她望着漫天的潔白,一手撫着小腹,一手接着雪花,笑容寂寞如雪,聲音涼薄如夜:“白露,我跟他……我們,回不去了……”
此話一出,風夜燈未落淚,白露倒是別過臉哭得像個孩子。
白露愣住——回不去了!
是啊,若沒這個孩子興許能解釋,現在連孩子都有了,要怎麼解釋?又能如何解釋?
其實她並不知道,風夜燈說的和她想的並不是一回事,她之所以說回不去了,是因爲她到如今才深刻體會到,是自己一直在給梅君鶴拖後腿,她總也跟不上梅君鶴的步伐,是她自己沒那個能耐,沒那個本事,與梅君鶴攜手並肩勇闖天下。
在這樣的亂世,強者與弱者,二者差距太大,註定是會分開的!
註定,會分開!
風夜燈笑着,笑着笑着,忽地嘔了一口血,又木然地拭去脣角的血跡:“白露,終有一日,你會發現:人這一輩子,跟許多許多人,走着走着,就斷了!如命中註定,連道別的機會,都沒有……”
雪花融成水,緩緩滑過已經變得瘦削的臉龐。
風夜燈目光悽然,神情微冷:“在這艱難的世道,每個人都會身不由己,最終,也只能踏上唯一屬於自己的那條路,踩着遍地的荊棘,抹黑走到底。”
白露茫然擡頭:“所以,這是姑娘救下謝文墨的原因?”
風夜燈望着天默然一笑,沒有回話。
她握着手中的那塊梅花雁佩,眸子裡有一絲心酸,沒人看見她眼中的哀傷,像極了這最後的雪花,如此淒涼、如此悲愴:“君鶴,這場雪,就當是……遂了我們欠雙方的、一個白頭偕老的心願吧!”
白露快要將下脣咬破,哭得泣不成聲:“姑娘,忘了梅公子吧!”
風夜燈將頭靠着硃紅色柱子,仰面闔眼,微微一笑,分外淒涼:“呵——白露,我曾用力地愛過一個人,許久未回神;後來再愛上他,我想……這輩子都不用回神了!”
白露哭得跪倒在地,語無倫次:“那好,我們也不忘,忘不掉便不忘。姑娘,你倒是哭出來啊!爲何要忍着!”
風夜燈緩啓雙眸,那是死灰般的色彩,她握拳輕輕錘着胸口:“白露,我哭不出來。我只知道,這裡,好疼……好冷……”
白露愣在原地:“怎麼會?”
風夜燈略略一笑:“還記得我告訴你的那句話麼?真悲,無聲而哀……我終於領會到了。”
白露滿臉愕然地望着風夜燈,在那張瘦的不成人樣的面孔上,她看到了死一般的絕望,還有麻木不仁:“可是姑娘……”
風夜燈握着手裡的梅花刃與梅花雁佩,一步步向院子的後門走去:“我去將它們埋了,免教生死作相思。”
白露緊緊跟隨,生怕她家姑娘想不開。
實踐證明,她想太多了。
風夜燈走到那座軒朝的明宮遺址,芙蓉池畔已經滿是白雪,她找到最粗的那棵老柳樹,蹲下身,拔出梅花刃開始挖坑。
她挖得很深很深,幾乎是想將感情一併埋進去,卻總覺得不夠埋。
終於,挖得自己都笑了,自我嘲笑了一番,又填了土,將坑弄得淺了些。
她在粗樹幹上刻下七個字——從此蕭郎是路人!然後徹底將兩樣東西埋入泥土,親眼看着它們被大雪覆蓋,才轉身離開。
白露扶着軟綿綿的她:“姑娘,晚上勉強吃一點好不好?”
風夜燈點點頭:“好,爲了我女兒,我該對自己好點!”
她有氣無力地笑笑:“蹲的腿都軟了。”
白露也笑了:“也就只准任性這一次了!”
風夜燈再去謝家小院,謝文墨已經醒了。她目光清冷:“你當機立斷,活下來了。”
謝文墨的手攥得很緊:“大仇未報,不敢言死!”
風夜燈勾了勾脣角:“真羨慕柯憐啊!”
謝文墨蹙眉:“你何必這般念他!”
風夜燈喝了一口熱水:“忘一個人太難。”
謝文墨沒有再回話,只是靜坐。
風夜燈擱下茶杯:“謝文墨,我要走了,我想去北方,去燕州萬靈山,聽說那裡有棹隱煙波的人出沒,有人見過君鶴。”
謝文墨嘆息:“看來,讓你忘了他,真是一項艱鉅的任務。”
風夜燈自嘲地笑了笑:“就算他不愛了,不要我了,我還是……”
說完,卻覺得心裡突然一口氣舒坦了:“算了,沒什麼是忘不了的!我去燕州楓林鎮等你來找我,我們好好籌劃一下,該如何將那兩個權勢者處理處理。”
謝文墨難得一笑:“想離他近一點,便近一點好了,何須給自己找藉口,自欺欺人!”
風夜燈尷尬了片刻,反脣相譏:“說的好像你睡別的女人,還覺得對得起柯憐一樣!”
他一面搖頭感慨,一面下了決定:“好,待我養好身子,便去楓林鎮找你。是得好好解決一下了,總被迫接受,這滋味兒確實不大好。你等着我!”
風夜燈轉身離開,眸光清冷:“希望你能成爲我的合作伙伴!”
謝文墨對這個脾氣毛躁的姑娘似乎有所改觀,所謂士別三日刮目相待,女子,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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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數月,北方燕州萬靈山,楓林殘小院。
謝文墨內傷終於恢復,默然立於窗前,見屋外的秋葉簌簌飄落,不禁悲從中來。
“看你這般生無可戀的表情,也真是夠了!”風夜燈揚眉一笑,閃身坐在几案旁,“你自gong的時候也沒優柔寡斷吧?”
謝文墨只是冷聲道:“不是敵人都這麼狠,想來,對付敵人的手段更是不一般!”
風夜燈大笑幾聲:“那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總有一日,我要他們生不如死!”
說罷,她輕啜一口溫茶:“沈伏和那個小屁孩算計了你、我、梅君鶴、賀江東,一個沈伏一個玉面狐狸,陰了整個武林,這還真是美美地打了江湖人的臉,啪 啪 響!”
謝文墨面無表情道:“爲名利趨之若鶩,當是自得其果!”
風夜燈環抱雙臂,挑眉看過來:“說得真好啊!我都忍不住想爲你點贊!”
謝文墨濃眉皺了皺:“點贊是何意?”
風夜燈險些咬了舌頭:“呵呵,是誇獎!”
謝文墨的手緩緩握緊:“我該多謝梅仙羽不殺之恩,留着我這條賤命去復仇。”
風夜燈神色黯然:“怎麼,你倆還有約定?”
謝文墨搖頭:“並無。當時他身受重傷,加之蠱毒發作,亦殺不了我。最終,只是劈手一掌,便捂着傷處離開了。”
風夜燈慌了:“他身受重傷?”
他看着風夜燈,有些冷然:“死不了!他應該也是看出來我被人下了幻夢汁,才僅是氣堵出手,否則會直接殺了我吧?他該是知道,我們幾個,都被盤算在了一場朝堂的陰謀裡!”
風夜燈茫然了:“所以?他只是有事去忙,並不是拋棄了我?”
謝文墨不屑一顧地瞥她一眼:“你可以如此安慰自己。據我所知,毒聖對於背叛自己的人,都是極爲狠毒的,我不覺得你是個例外。他能拋棄你,說明已經顧念舊情了!”
風夜燈不滿地爲自己爭取:“可我是被玉面狐狸擄走的,又是被你下了藥!”
謝文墨白她一眼:“他是個男人,並且還是你男人。不管原因是何,能給一封休書,便自求多福!若是其他的女人,早拖去浸豬籠了,還能讓你在這裡叫囂?”
風夜燈啞口無言——古代的女人地位都極其低下,當然除了唐朝。發生這樣的事,亦都是女人自己的行爲不檢點所造成的。總之,所有的淫 亂都是女人自己的錯!
她氣不過,拍了拍几案:“瑪德!有本事,牀上那點事別找女人,男人自己來啊!反正我們女人要檢點,不應該做那些,生兒育女也別找女人了!”
謝文墨被她的話噎住,不由囁嚅:“又不是我說的,歷朝歷代都如此。不過陳朝君主荒淫,對女子貞操纔會沒那麼看重,浥朝已經算說的過去了。”
風夜燈看慣了謝文墨那副不待見人的表情,厭煩他這副受虐的小媳婦兒的樣子:“你能不這麼小媳婦不?”
謝文墨炸毛了:“你就是賤,巴不得不被待見!”
風夜燈兀自--摸 着隆起的肚子嘆氣:“謝文墨啊,這可是你女兒,你能不能別當着你女兒的面,損她娘啊?”
謝文墨冷冷地笑了笑:“你總不會要我顧及一夜夫妻百日恩吧?”
風夜燈一茶杯就扔過去:“滾!”
謝文墨隨手接住,起身倚着窗戶,擰着眉頭問了句:“瘋子,你說……今年的秋天,是不是來得早了些?”
風夜燈這下忍不了了:“謝文墨你傻 逼吧?我們現在是在燕州好嗎?楓林鎮在北境,今兒都八月初五了,這裡的天氣原本就比青都冷好吧!”
謝文墨聽不太懂,只知道他被人罵“傻”。
他懶得計較那些,看着她的肚子:“這是第幾個月了?她,該出來了吧?”
風夜燈嘆氣:“貌似第十個月了吧?”
話音未落,她忽然覺得肚子痛:“謝文墨……你閨女兒要出來了,被你說出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