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久別遇故人

春去秋來,秋來冬往。

風夜燈覺得時間就這麼過了,除了添一個女兒,別無所獲。

她每日都會對劍法勤加練習,功法是從梅君鶴的那套《天山落雪》中悟出來的。

如今的這套劍法是她自創的,題名《一剪寒梅》,其中之意,人人皆知,卻不忍提及。

那一別到如今已然一年,忘不掉的還是忘不掉。

江湖中不斷傳出各種消息,都是毒聖如何厲害,抑或傳聞毒聖欲歸隱江湖,與摯愛做一對神仙眷侶。

風夜燈終於明白,那一次的別離,註定再無交集——他們最終還是:

塵歸塵,土歸土,雲泥兩不誤……

十月初二,這個日子像極了一個咒語,讓她生,讓她死。

她記得這一天,是那個人生母的祭日,亦是她被拋棄的日子……

轉眼已至深冬,天氣愈加寒冷徹骨。

“姑娘,這都已經冬月,數九寒天的,你真的要去不鹹山麼?”

穀雨一邊拾掇行囊,一邊試探性問:“梅公子當初不是說寒冰草並不能解毒?”

風夜燈笑得沒所謂:“我瞭解他,大肆宣傳不是他的作風,江湖上能傳得這麼厲害,定是他的火蠱未解,纔會如此囂張跋扈地行事,恐怕只是爲了掩蓋他的身體已到了強弩之末。我似乎有些明白了,興許,他不是拋棄我,只是秦楓沒能及時帶來母蠱,或者說,母蠱出了意外。”

白露擰着眉道:“姑娘,我知道你總是在給自己找一些不忘記他、不恨他的理由。”

驚蟄卻是真的憋不住了:“這是你的臆想!姑娘,我們接受現實好麼?”

風夜燈的手微微地顫抖,有些拿不住手裡的那個玉鐲,聲音稍顯凝滯:“罷了,不論是與不是,我都是要去不鹹山走一遭的。”

霜降跟在一旁收拾:“姐姐們放心,霜降這次定會護好姑娘。”

她的聲音已經沒了最初的悅耳,變成了沙啞低沉的音色,不辨男女,聽起來相當嚇人。

白露微笑着拍了拍她的手:“傻丫頭,你保護好自己便是。這次我陪姑娘去,你不知道該怎麼移栽,弄壞了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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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幾天後,二人經長途跋涉,疲憊不堪。

白露靠着嶽樺歇腳,吐出的白氣被風吹散,氣喘吁吁道:“姑娘,到樺林了。”

風夜燈高挽的長髮已然凌亂,身裹厚披風,腳着鹿皮長靴:“你還是需要多爬爬山,多鍛鍊身體!”

白露翻個大白眼:“除了練武和習醫,真心是不喜歡爬山啊!”

風夜燈卻很乾脆利落,雖然深一腳淺一腳,但是速度絕對不慢,很輕鬆便將白露落後。她很體諒白露,走上一段便停下來等。

二人好容易登上白雲峰,風夜燈驀然攔下白露,遙遙地望去,兩抹紅色猶如盛開在天地之間的鳳凰花。

一道戲謔之聲由遠及近:“哎,我說你們能不能收斂收斂……”

迴應那句打趣的是慵懶如貓的嗓音,低迷溫柔:“我二人親 近,礙你甚事?”

賀江東又開始出餿主意,腦回路奇清的樣子:“你若是還對那件事氣不過,不如睡回來啊?反正如今你的身子好了,亦不必在乎,她究竟會否因你而死。”

嫵媚的女子也是個奇葩,嬌笑道:“仙羽~~震陽說的不錯呢~”

梅君鶴將南包裹起來,埋頭悶聲道:“她已是謝文墨的人,我何必自降身份睡一隻破、鞋?”

賀江東背過身,望着遠方的雪景,看不出什麼表情:“聽說,她給謝文墨生了一個女兒。”

梅君鶴擡起頭,有一瞬間的失神,眼眸半眯,脣角邪笑:“是麼?還真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吶~”

賀江東先打斷了二人的你 儂 我 儂:“那個,我先去處理賀蘭雪的事情,那個小混賬可讓大家受了不少罪!”

梅君鶴總算正經了些:“賀蘭雪善幻術,你當心。”

賀江東揮揮手,兀自遠去:“你記得有所 節 制,當心傷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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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夜燈驀地轉身離開,繞過卿 卿 我 我的二人,她們在下風口,步子挪動得異常艱難。

那些話,字字誅心,戳得她好疼,好疼……

到了避風處,白露一下子坐在地上喘氣,擡頭間,無意觀到那株藍如深海寒冰的野草正迎風招展。

她指着那株藍草驚呼:“姑娘,寒冰草!”

風夜燈望着冷豔的野草出神,想了片刻便動身往那塊峭巖上爬過去:“我去將周邊的石塊和泥土挖開,等下你歇好了來採摘。”

白露看着那抹單薄的身影在風中前行,心裡有些難受,那些話她亦聽到了,不止因爲內力修爲的提高,還因爲它們順風而來,想聽不見都不行。

風夜燈挖好了四周,白露亦爬上來,小心翼翼地剜出來,然後放在準備好的匣子裡。

“姑娘,我們走吧?”白露怕她對梅君鶴還有所留戀,直截了當道,“如此,寒冰草易成活。”

風夜燈沒有一點眷戀,仿若還是原來模樣,一切都未發生:“嗯,把它儘快栽到燕山東猴頂,免得白費一場功夫!”

於是……

白露沉默了一路,不敢再提梅君鶴。

風夜燈同樣沉默了一路,不敢再說心痛。

又是二十多天,風夜燈與白露夜裡纔到楓林晚。次日清晨便登上燕山東猴頂,她想將寒冰草種下來,萬一他來了,或許有用。

萬一,萬一他來了……

白露找到一處陰冷避日的地方,快速挖坑,將寒冰草小心翼翼地種下去,栽好後忍不住磕頭祈禱着:“拜託,一定要活下來,好歹給姑娘一個念想!”

風夜燈偏着頭笑了笑:“真是個傻丫頭!”

白露不解釋,看到風夜燈的笑容凝固,環顧四周並無異常,只問:“姑娘,你這是在想什麼?竟如此出神?”

見對方不曾回話,便再仔細地瞧了瞧,赫然望見不遠處的山上有刺目的紅色,正相互依偎的二人,當真是好不親 熱。

白露真是氣不打一處來:“陰魂不散!”

風夜燈從懷裡摸出一條白色幡旗,將它系在了那顆破開巨石的松柏上面,像極了黃山的迎客鬆。

這條風馬,是她在梅城梅院時,專程讓梅君鶴陪自己去雪域之都惹薩時,那位高僧贈與她,佑她平安的。

那天,梅君鶴虔誠地跪在大佛宮的宮殿裡誦經,她聽不太懂,便去轉了搖經筒。

風夜燈衝着雪域的方向微微一笑,又望向扶餘國的不鹹山。

忽然地,她再次回想起倉央嘉措,還有那首《那一世》,仰天長嘆,只念道:“

那一天,我閉目在經殿香霧中,驀然聽見你頌經中的真言;

那一月,我搖動所有的轉經筒,不爲超度,只爲觸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我磕長頭匍匐在山路,不爲覲見,只爲貼着你的溫暖;

那一世,我轉山轉水轉佛塔啊,不爲修來世,只爲途中與你相見;

那一瞬,我飛昇成仙,不爲長生,只爲佑你喜樂平安。”

她的背影孤傲而落寞,讓人覺得鑽心地疼。

碧綠與白色相襯,如仙似畫,她站得筆直,笑容被淚水碎成了梨花:“這一刻,我揚起風馬,不爲祈福,只爲引你踏上歸途。”

白露要哭死了,這個詩一樣的女子,偏生看上了一個負心漢!她心裡堵的慌:“姑娘,我們走吧!”

風夜燈看着那株搖曳的寒冰草:“我想喝酒了,可以吧?”

白露好容易鬆口:“好好好,隨你開心!”

風夜燈終於起身了,最後望一眼那個山頭,不再作任何留戀地離開。

楓林晚,楓樹下支着一張小几。

穀雨蛾眉緊鎖:“白露,姑娘今日究竟是怎麼了?又開始買醉了?明日便是上元節了,看來今年的十五是沒法過了!”

謝文墨蹙眉:“莫非梅仙羽……真的與哪個女人在一起了?”

穀雨愕然,立刻問道:“是麼?”

白露好容易點頭回應着:“我們在不鹹山見到了他跟南長老!後來,又在東猴頂看到了他倆恩 愛。”

穀雨怔怔地自言自語:“梅公子從不屑於裝模作樣,想來是真的移情別戀了。”

謝文墨的眸子裡卻突然一亮,難以置信地望着樹下的女子,眼裡閃過些許複雜的神色,自嘲自諷,又漠然一笑:“梅仙羽果然情深意重,我輩不及!”

他轉身離開楓林晚,驀然回首,再看一眼喝得昏昏沉沉的風夜燈,無奈地搖頭:“孽 障難堪破!”

誰也不曾看見,他的眸子多了一絲悽然,更是多了一層薄霜。

那是一種極深沉的痛楚,唯心死情亡之人方能參透。

他站在自己的楓林殘院,撫摸着如火如荼的楓葉,不由嘆息:“梅仙羽,這一世我不曾服過任何人,卻不得不服你!”

楓林晚的一羣人急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風夜燈卻還在喝着,從晌午喝到了黃昏,又從黃昏喝到子夜。

四個丫鬟急得團團轉,連立春的話都沒用。

凌晨時候,風夜燈提着幾罈子陳年酒,挑着一根無骨燈上山,怎麼都醉不了,才最痛苦,她只能去山頂吹吹風了。

夜燈中,藍色的寒冰草微微晃動,這避風處有些潮溼,寒冰草舒展着鋸齒在風中舞蹈。

她坐在冰冷的石塊上,靠在那個孤零零的小山洞裡,一罈酒喝完了,再接着下一罈。

終於,腦子已經混亂不堪,眼睛也變得迷離恍惚。

她望着那棵藍色野草,大笑着,吟着一首記不起來是誰寫的詞:“虛幻大千兩茫茫,一邂逅,終難忘。漏長更深,清夜似水涼。只爲無心窺玉照,恕在下,太狂!小憩梅園品幽香,楓似火,秋葉黃。凡塵去盡,十里沐春光。”

她,就那樣笑着、念着,哭着、喝着:“路遇主人留一笑,不相識,何妨?”

未曾料想,掌中已經劃了一道口子,可是那個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兒並不知道。

“夜燈,醒醒!夜燈……”熟稔到心窩子裡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不停地聒噪,似乎樂此不疲,“夜燈,快醒醒!別睡……”

風夜燈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冗長的夢,怎麼都醒不過來,夢裡是那個日思夜想的人。

她看到一片梅園,冬雪初落未霽,梅花含苞待放,梅樹下立着一個人。

映入眼簾的,景美,人美,唯一痛苦不堪的是她的身體,冷到了極致,裹緊了厚重的斗篷,卻怎樣都暖不熱自己。

“君鶴……我好冷……好冷……”她不住地發抖,整個身體都被一層薄霜籠罩,“君鶴,你在哪裡?”

突然間,一隻灼熱的手覆上來,她能感覺鋒利的刀子在她腕上劃了幾個口子,鮮血緩慢地流出來,繼而是有人喝水的聲音。

拼盡全力睜開沉重的雙眼,藉着眼瞼的縫隙看到,那個人、在喝她的血!

他,真的這般厭惡她,甚至到了挫骨揚灰、食-肉-寢-皮的地步了麼?

心底有什麼,轟然灰飛……

聲音依然熟悉,卻已經沒有了記憶裡的溫柔和深情,只有堅決與霸道:“把它喝下去,快點!”

濃郁的腥 味 兒讓她只覺得噁心:“不……”

那人沒有絲毫憐香惜玉之意,掰開她的嘴,強行灌了進去:“喝不下去,也得給我喝!”

帶着鐵鏽味的液體,被某人態度 強 硬 地灌入咽喉。

繼而,耳邊傳來解開衣衫那種窸窸窣窣聲,身上便多了重量……

不知過了多久,隱約聽到雞鳴,卻又那麼的不真實。

而後,她再次嗅到的是與上次相同的一股鐵鏽味兒,當液 體再次被迫灌進喉嚨,又是一次次的瘋狂掠奪。

這種事不知道重複了多少次,她只覺得自己已經變成一顆野草,任憑摧 殘。

風夜燈渾渾噩噩地睡了許久許久,等到徹底清醒過來時,一切,恍若夢魘。

她吃力地擡起左臂,腕上纏繞着一節繃布,透出三道血跡,濃重的藥粉和血腥味瀰漫在空中,揭開厚重的棉被,渾身的青紫 赫然在目,罪魁禍首卻不知去向。

風夜燈將小櫃上的衣衫一件件套上,再裹上斗篷,乏力地撐着身體走下來,剛挨着地便摔倒,雙腿稍稍挪動便痛不可遏,令她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氣。

她再次站起來,無力地推開了門,空氣中飄散了最後一絲曖 昧的氣息,唯獨一身的印記,證明這不僅僅是噩夢。

耀眼的光芒撒在大地,晨光在一樣東西上反射出奪目的光彩,撿起來才發現,原來是她的宵練。

他,竟然對她嫌惡至極——連她送出去的東西,都原封不動地還了回來!

風夜燈跌坐在地上,嗓音乾啞:“你就這麼怨我?這般,痛恨我?”

她不由得喃喃自語:“君鶴,你明知我最怕強 迫,竟還……原本,我篤定你不會考慮他們的提議。看來,到底是我將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是我自作多情了。”

她扶着荒院的枯樹站起來,自嘲地笑了,漫無目的地走着、問着:“君鶴,在你心裡,我究竟……算什麼?”

邁出院門,風吹乾了她的眼淚,吹亂了她的長髮,吹皺了她的衣裙。

她沒所謂地笑着,望着荒草遍地的山頂,笑得沒心沒肺:“你真是心狠,踐 踏着我所有的尊嚴,轔轢着我所有的情感,然後揮揮手,一去不回頭。現在我終於明白了,原來在你心裡,我是這麼賤!”

此時此刻,似乎身體上的疼痛已不復存在,而心裡的疼痛,似乎也漸漸麻木。

猛烈的狂風頃刻大作,疾風將整團整團的烏雲席捲而來,天色驟變後開始飛雪,大片大片的白色在空中肆虐縱橫。

洶涌而來的風雪迷了雙眼,她真的像一塊破布,被山頂襲來的巨大暴風吹倒,整個人從山上的小路滾了下去。

風夜燈覺得,不如就這麼死了,一了百了!身體在山路上不停地往下滾,除了最初被磕碰到的疼痛,再也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她再次昏迷不醒……

睜開眼睛,看到了闊別重逢的母親。

她張開雙臂抱住母親:“媽……我想你!”

母親心疼地摸着她的臉:“你又瘦了。”

她鑽到母親懷裡大哭不止:“媽,我夢到一個傷心的夢,想回家又回不了!嗚嗚……”

母親抱着她溫柔地哄着:“莽(傻)子,不哭了,就是組(做)個夢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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