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這段時間,舒適存已將師部特務連、勤雜兵、伙伕、輕傷員等拼湊起來,組成了一支突擊隊。
就像臺兒莊大捷時的那最後一個晚上,當突擊隊出現在日軍側背時,一下子就打亂了對手的陣腳,西南高地終於得以穩固。
12月31日,邱清泉以凌厲攻勢突入崑崙關,完成了最後的收官任務。
崑崙關之戰,是廣島師團在板垣離開後吃到的第一個敗仗。按照日方統計,中村第二十一旅團的傷亡及失蹤人數超過一半,旅團長和隨後指定的代旅團長均被擊斃,聯隊長及以下軍官更是死傷殆盡。
戰後崑崙關的每個山頭都是彈痕累累,沒有一塊完好之地。雙方陣亡官兵交錯倒臥在血泊之中,連腳都伸不進去。
鄭洞國在視察陣地時,看到有一個大個子士兵的遺體,左腿已斷,全身遍佈彈傷刀痕,但仍用雙手緊緊扼住鬼子兵的喉嚨。目睹此情此景,這位對慘烈場面已熟視無睹的軍人也不由得熱淚滾滾。
若干年後,杜聿明對崑崙關大捷作出瞭如下評點:血花飛舞,苦戰兼旬,攻克崑崙寒敵膽。他本人因此戰而名揚中外,被稱爲“崑崙雄獅”。
成功的表演
在崑崙關之戰進入時,中隊發動攻勢之猛烈,戰鬥意志之旺盛,行動之積極頑強,都大大超出了對手的想象。日本戰史後來承認,在“中國事變”發生以來的全部時期,這是日本陸軍最爲暗淡的年代。
從參謀本部到剛剛成立的日本在華最高軍事指揮機構“中國派遣軍”司令部,再到駐廣州的第二十一軍司令部,一時之間都慌了神兒,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第二十一軍司令官安藤利吉來了一句——別硬挺着了,退一步海闊天空。
“三十六計,走爲上計”,多簡單多直接的辦法,可是到最緊張的時刻,大家的腦子卻都凍住了,沒人想得起來,被安藤利吉一說,又都做恍然大悟狀:對啊,還等什麼,趕快撤吧!
12月29日,由參謀本部、“中國派遣軍”、第二十一軍聯合組成的高官團搭着飛機來到南寧。
在出發之前,大佬們想象中的今村均師團長肯定要多狼狽有多狼狽,沒準正望眼欲穿地在等着他們送來撤退令,以便把自己的師團給救出來。
可是去了之後才知道,原本不是這麼回事,今村均很鎮定,鎮定得甚至有些讓人不可思議。
第一印象,這位師團長是不是給嚇傻了?
第二十一軍副參謀長在傳達完撤退決定後,又告訴今村均:由於船隻來不及輸送部隊,大概需要一個月後才能重新組織對崑崙關的反攻。
別怕別怕,至少短時間內不會再把你的部隊送入虎口了。
都等着今村均表態,對方一開口卻讓在場高官們大吃一驚:我絕不後撤!
衆人心裡暗暗稱讚,太有勇氣了。
這幫人不知道的是,今村均的勇氣卻是他們給的。
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半個師團被人家做掉,你要說還能沉得住氣,那他就不是人而是神了。相信如果高官團不出現,沒準今村均自己就會下令撤退,也沒什麼高明的,不過是逃生的本能反應而已。
可是高官團來了就不一樣了。這些平時都擡着眼眉說話的大佬們能夠組團光臨,就說明上面對前線的境況很重視,絕不會看着廣島師團坐以待斃而置之不理。
在崑崙關吃了敗仗已是確鑿無疑,再也無法更改,假如再撤退,無疑就意味着徹底失敗,自己可能從此再也爬不起來了,臺兒莊大捷時的磯谷廉介便是一個最好的例子。
今村均畢業於陸大第二十七期首席。他與磯谷是陸大同學,後者的那次倒黴經歷無疑教會了他一個道理:與其被搞到名譽掃地,灰溜溜退場,還不如硬着頭皮繼續挺下去,或許倒能迎來轉機也說不定。
對着高官們,今村均在秀完“勇氣”之後,又拿出陸大首席的理論功底,從兵法上分析了爲什麼不能退。
撤退不一定就完事。你想罷手,中國人未必肯讓,他們會集中更多的兵力進行追蹤包圍,到時我們可能比現在還要慘——中隊會抽出兵力到欽州灣附近堵擊,這樣後續援軍別說一個月內無法登陸,就算再多給點時間也是白搭。
今村均言罷,高官團面面相覷,認爲師團長言之有理。
既不能後撤,那你說說究竟該怎麼辦呢?
今村均等的就是這個問題,答案他早就準備好了——
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爲大局着想,我要用廣島師團來牽制中隊,使他們不能去欽州灣。
在那一天,今村均的表演實在夠出色。在駕臨南寧的高官們心目中,這位師團長早已不是敗軍之將,而成了一個既有勇氣又有頭腦的陸軍精英。
很多時候,會不會打仗不要緊,要緊的是你會不會說話和做人。
幾乎每一個在場的人都被今村均打動了,他們撤銷了原先的決定,並且當天就飛回廣州部署新的救援行動。
今村均的所料是正確的。天塌下來有高個兒頂着,哪裡用得着他退。
兵力不是不夠嗎?那就臨時改變一下程序,把準備回國復員的第一〇六師團調到廣州,將第二十一軍所屬的第十八師團和近衛旅團抽到南寧去。
一句話,絕不能辜負了那位智勇兼備的師團長。
反轉一百八
雖然取得崑崙關大捷,白崇禧卻並不能立刻置對手於死地。
崑崙關一役,靠的是第五軍,但是經過前期的激烈拼殺,這支精銳部隊損失也接近一半,榮譽第一師所有士兵都負傷一次,事實上已無力再繼續投入作戰,只能撤下整補。
缺了第五軍,白崇禧的矛就不那麼銳利了,相反,今村均的盾卻強了起來。
至12月29日,不僅第九旅團回防南寧到位,臺灣旅團還又增派了一個聯隊,使其最前沿部隊從編制上增加到四個步兵聯隊、一個騎兵聯隊,這在一定程度上彌補了兵員缺額。
鑑於中村第二十一旅團已被打殘,不能正常使用,今村均不得不將其調回南寧,轉而由第九旅團接任,並由旅團長及川源七負責指揮。
及川源七到達前線後,他所指揮的四個步兵聯隊大部分戰鬥力完好,因此得以在崑崙關以南的八塘重新組織起防守陣地。
在第五軍缺席的情況下,白崇禧要想啃動這道防守線就不那麼容易了。更爲致命的是,他的視線完全被吸引在了崑崙關局部,而沒有照顧到戰場的整個面。
此時,今村均完全是在硬撐着。他的八塘防線固然堅固,可是在援軍未到達之前,其他地方卻是虛弱得要命,在南寧,就靠一個殘廢的旅團駐守,也幾乎是在冒險。
“小諸葛”用不着在八塘與及川源七對耗,他能應對的選擇太多了。
假如要攻,可以繞過防線,或直趨南寧城下,或像今村均所顧慮過的那樣,抽出兵力到欽州灣——既抄今村均後路,又阻第二十一軍援兵上岸。
今村均自顧尚且不暇,牽制云云不過是想在高官們面前吹個牛,博個好印象而已。
假如要守,則可以利用廣西多山地的特點,作出大縱深的部署。就算第二十一軍上岸,遇到層層阻截線,要想成功反撲也不是一件特別容易的事。
可惜白崇禧一個都沒選,時間就這樣被一天天浪費過去。
1940年1月22日,第十八師團和近衛旅團在登陸後已到達南寧附近,桂林行營仍未作出任何反應。
1月24日,第二十一軍司令官安藤利吉在南寧坐鎮指揮,並下達了四天後進行反包圍作戰的命令。
縱然如此,補救機會還是有。
1月27日,就在日軍開始反包圍的前一天,時任政治部部長的陳誠以協助名義和張發奎一起從重慶抵達廣西。
一到前線,陳誠就發現部署有問題。這麼多天過去了,多達五個軍的主力仍被全部用於包圍八塘之敵,新增援的部隊亦毫不例外地進入這一戰場,但實際情況卻是,包又包不成,打又打不動,而後方及側面兵力薄弱,沒有一點用於機動的可控之兵。
萬一日軍迂迴包抄怎麼辦,陳誠嚇得一頭冷汗,極力建議白崇禧從崑崙關正面抽出兩個軍作爲預備隊,同時注意側面日軍動向。
白崇禧倒沒說陳誠顧慮得不對,只是他想的不一樣:用五個軍尚且撬不動八塘,剩下三個軍還能幹成什麼事?
再等一等,等後面增援部隊足夠多了再抽的話,也許更妥當一些。
妥當是妥當了,問題是對手不會給你時間了。
1月28日,除擔任守備任務的部隊外,第二十一軍兩師兩旅團傾巢出動,繞過崑崙關,對中隊實行短切迂迴包圍。
白崇禧這才發現大事不妙,倉促之間,他唯一能夠調用的部隊,只有位於崑崙關後方賓陽的徐庭瑤第三十八集團軍,後者急忙派全軍南下阻敵。
通過空中偵察,安藤利吉發現,他只要擊敗第三十八集團軍就能贏得全局。
2月1日,第二十一軍發動了具有決戰性質的總攻。
先取首。安藤利吉從日本海陸航空隊調動約一百架飛機,對賓陽進行集中轟炸,第三十八集團軍司令部被炸燬,作爲集團軍總司令的徐庭瑤與前線各部隊聯絡中斷,喪失了指揮能力。
第三十八集團軍除撤下整補的第五軍外,其他部隊都是臨時編入,互相之間也不熟悉,一旦失去指揮核心,便陷入了各自爲戰的混亂狀況,加上由於是臨時應戰,防守陣地都沒築好,所以很快就被第二十一軍逐個擊破。
2月2日,近衛旅團攻佔賓陽,中隊後路被截,被迫採取全軍大撤退,對此負有責任的徐庭瑤也因此在戰後遭到撤職查辦的嚴厲處分。
至此,廣西戰局出現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轉。
眼見失敗已不可避免,自己又無法挽救,陳誠焦灼萬分,模樣一下子變了形,乃至於眼球凸出,奇瘦駭人。李濟深來廣西時,還以爲他精神失常,一個勁兒問他要不要緊。
陳誠十分難過:廣西數十萬生靈將蹂躪於日本人鐵蹄之下,我怎麼能夠無動於衷呢?
令人奇怪的是,第二十一軍幾天之後就自動退走了。
因爲以現有兵力而言,他們根本就站不住腳。據說日軍在進入廣西時,沿途的老百姓都會跑個精光(“皆率相走避”),不光是避難,還爲了留出空當給能打的。
廣西的剽悍民風讓日本人也爲之頭疼
廣西寓兵於團,小夥子都經過軍事訓練,他們自發地組織民團,有槍的拿槍,沒槍的拎上鋤頭釘耙,膽小一點的破路,膽大一點的就直接去騷擾鬼子,因此廣西是頗不好待的,屬於“抗戰中最特殊之省份”,而日本人也視桂省民衆爲“最可惡”。
廣西人不好惹,廣東人也不是吃乾飯的,粵北的餘漢謀在廣州附近接連發動牽制性進攻。
2月8日,安藤利吉下令各軍退回南寧,第十八師團返回廣州。
在此之前,他放棄了已到手的賓陽,甚至連白崇禧原來一直啃不動的八塘,他也自動放棄了。
臨走時他特地在八塘給蔣介石留下一張佈告,說我得承認,你的軍隊曾經表現得空前英勇,可是很遺憾,我粉碎你的目的也達到了,所以現在“璧還八塘於蔣軍”。
蔣介石看到佈告後氣得七竅生煙,在事後的軍事總結會議上逐字逐句讀了一遍,然後當場宣佈將白崇禧、陳誠以下十名高級將領分別予以降級、撤職查辦、軍法審判等不同程度的處分,這是“七七事變”後高層指揮官受到處分最多的一次。
人受罰,部隊也倒黴,計有兩個集團軍及三個軍的番號被撤(後來又撤銷了桂林行營)。其中第九師師長鄭作民中炮陣亡,可是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被炸死的,大家都不知道,直到日軍撤退後才找到屍首。
對這種拋棄長官自顧逃命的“無廉恥”做法,蔣介石尤其震怒,立即下令取消了第九師番號,改稱“無名師”,官兵所佩戴的符號和臂章上均印有“進就不退,守就不走”的警語,此類處分在中隊中也是史無前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