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三刀恍然,咬牙切齒道:“原來是那雜碎,從他一露面俺就瞧出他賊眉鼠眼的不是個玩意,孃的,還真是他要害俺主人,老子非剮了他不可!不過,俺還是沒鬧明白,他爲啥要和俺主人過不去啊?俺們也從沒招惹過他啊!”
秦十六臉上閃過詭異的笑意,嘿嘿低笑道:“兄弟別急,答案馬上就要揭曉了,咱們兄弟抖威風的時候馬上到了!”
秦十六和鄭三刀如兩隻嗜血捕食的獵豹急速衝出了街口,片刻衚衕內傳出了清脆急促的馬蹄聲。
陳燁和黃錦走出土窯館,八名彪悍的錦衣衛急忙擡着明黃高檐擡輿從數米外快步而至。
黃錦快步來到擡輿前,挑起輿簾,笑道:“先生,請!”
陳燁一愣,忙苦笑道:“黃公公玩笑了,這豈是草民敢坐的。”
黃錦笑道:“天下間除了先生,恐怕還真沒幾人能坐,先生,請!”
陳燁猶豫了一下,從進入窯子街,刀光劍影,犯禁之事何止一件,橫豎如此,也不多這一件,坐就坐了,又能如何!陳燁邁步走了過去,坐進擡輿內。
黃錦揚聲道:“起!”八名錦衣衛擡起擡輿健步如飛向街口飛奔而去。
黃錦站在街面上,瞧着落日餘暉照耀下閃爍着金亮光芒的擡輿高檐,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容。
窯子街對面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名東廠掌班騎着一匹通體如花豹一般高頭神駿疾馳而來,在離黃錦兩米遠處翻身落馬,人未落地,雙膝在空中已蜷起,直挺挺的跪在了地上:“掌班花得志叩見廠公爺!”
高頭駿馬長嘶了一聲,不多不少恰到好處的也穩穩地停在了黃錦身旁。
黃錦眼中閃過一絲滿意,伸手抓住繮繩,那名東廠掌班身形微晃,跪地雙膝如雪橇一般滑了過來,在黃錦擡腳的剎那間已鑽到了腳下,黃錦臉上已能瞧出了些微的笑意,紅面黑底軟靴沒踩進黃銅馬蹬內,而是踏在掌班背脊上,上了馬。
掌班雙手托起馬鞭,黃錦接過馬鞭,淡淡的瞧了他一眼:“花得志,咱家記下了。”揚手抽了一馬鞭子,高頭神駿長嘶一聲,馱着黃錦飛奔向街口。
跪在凹凸不平泥硬如鐵的街面上的東廠掌班擡手擦去滿臉如水澇一般的汗水,臉上露出狂喜之色。
坐在擡輿內的陳燁雙目閃爍,透過如蟬翼一般的明黃錦絲輿簾瞧着外面,臉上露出苦笑之色。那股子讓他莫名其妙說不清道不明的不安又涌上心頭,看起來從潞河驛出來踏進京城就感覺到的一些詭異不尋常,不是自己在心疑生暗鬼,如今看來從自己進入京城就已被廠衛盯上了,可是這又是爲什麼?
陳燁心裡涌動着無力感,彷彿自己是綁在八卦陣般蛛網上的飛蟲,只能無助的等待着被吞噬,這感覺讓他有一種失控要抓狂的衝動。
好半晌,陳燁才壓下心裡的躁狂,慢慢擡手擦去密佈額頭的冷汗,胸膛劇烈起伏着,長吐了一口大氣,眼神紛亂的透過輿簾瞧着外面越來越暗的景色,突然一愣,雙眼內全是震駭。
擡輿的錦衣衛邁步上了漢白玉臺階,從一道大開的硃紅大門直行而進,門口臺階上左右兩側各跪着四名頭戴平巾,身穿青色曳衫的御門聽事,尖着嗓子齊聲說道:“奴才叩見祖宗。”
陳燁透過輿簾瞧到右側大門上橫豎有序縱九橫九鉦明瓦亮的鎏金黃銅門釘,失聲低呼:“這、這是宮門?!”
擡輿進入拱門沿着漢白玉蹕道左側向西而行,微帶潮溼的絲絲暖風透過輿簾吹了進來,陳燁悄悄掀起輿簾向外瞧着。
擡輿的錦衣衛腳下無聲,健步如飛,穿過一座座臺閣殿宇,重檐飛兀,假山造景,花圃滿園,走過一座座漢白玉石橋,耳旁依稀傳來水浪之聲,縱目望去,景色美不勝收,大有瓊臺玉宇人間仙境之感。
陳燁看得眼花繚亂,失神了片刻,心裡不住的苦笑,不是做夢,真的進了皇宮大內了,這裡就是西苑嗎?!
陳燁瞧着在自己穿越前的未來時代這裡依舊是一國政治經濟軍事中心的所在之地,心裡真是五味雜陳。
擡輿一路上連過了不下五六道宮門,經過每道宮門時都未做絲毫停頓,把守宮門的錦衣衛和內宦從服飾上看品級也越來越高,但只要瞧到這座八人擡明黃高檐擡輿,無一例外全都恭敬地跪倒見禮。
錦衣衛擡着擡輿又穿過一道宮門,面前不遠處一道高大長長的宮牆攔住了去路,擡輿下了臺階沿着寬敞足以並排四輛馬車的甬道向右急行,行了近百米又由左側宮門進去,放眼望去,寬闊的皇宮大坪映入眼簾。
大坪四面全是高大的硃紅高牆,擡輿沿着蹕道走向一座外形恍若道觀但氣勢恢弘的宮殿,在雕龍刻鳳的漢白玉丹樨下停住腳步,輕輕放下擡輿,八名錦衣衛同時翻身跪倒在地,靜默無聲。
沒有一名錦衣衛過來掀起輿簾,坐在擡輿內的陳燁猶豫着不知是否該掀簾走出,神情有些尷尬的透過輿簾打量着丹樨上氣勢恢宏造型獨特的宮殿。
此時夜幕已落,宮殿門檐廊下全都懸掛着碩大的大紅宮燈,照映的漢白玉丹樨纖毫畢現。
正在陳燁眯着眼,透過蟬翼錦絲輿簾,努力分辨着宮殿門廊之上,懸掛匾額上的金字寫的是什麼時,黃錦氣喘吁吁的低聲怒斥傳進擡輿內:“一羣不長眼沒腦子的狗奴才,你們竟敢這樣毀我,狗奴才們,是不是咱家被你們氣死,你們才甘心。”
罵聲剛落下不久,輿簾掀起,黃錦滿頭是汗,面帶惶恐笑意,躬身說道:“先生,萬壽宮到了。”
陳燁身子一震,脫口說道:“萬壽宮?!天子所在?!”黃錦笑道:“正是,先生,請!”
陳燁目瞪口呆了片刻,纔回過神來,慢慢從擡輿內走出,木然地擡頭瞧着匾額,雖然已知道是萬壽宮三個字可陳燁依舊沒有看清匾額上的金字。
這玩笑開大了,雖然自己知道是穿越回了有些錯亂的大明朝,知道這是一個有皇帝存在的封建朝代,可知道和見到真的是兩碼事。
這個年號叫大統其實就是嘉靖的皇帝爲什麼要見我?難不成他知道我是從未來穿越來的,想向我尋求挽救大明滅亡的良策?念頭剛一起,陳燁就不自覺的搖搖頭,掐滅了這個荒謬的念頭。
有些木然地望向笑容越發諂媚討好的黃錦,突然腦子一閃,陳燁翻身要跪倒,驚得黃錦急忙一把攙扶住:“先生,您、您這是爲何?”
陳燁低聲問道:“命懸一線,陳燁厚顏求公公指點活命之法。”
黃錦越發吃驚:“先生何出此言?”
陳燁瞧了瞧周遭跪在地上的錦衣衛,小心翼翼的低聲問道:“公公,陳燁大膽請問,當今聖上病體如何?太醫們又是如何開方診治的?”
黃錦一愣,臉上露出詭異玩味的笑意,喃喃道:“奴才果然是肉眼凡胎,無論如何,先生都是不會對奴才流露一絲真性情了,主子果然是神仙,就跟親眼瞧過一般,分毫不差,奴才輸得心服口服!”
陳燁驚疑茫然的看着黃錦:“公公剛纔所言,陳燁沒聽清,能否請公公再說一遍。”
黃錦咧嘴一笑:“先生,就不要再耍笑奴才了,主子已等候您多時了,讓主子苦等,可是大不孝,還是快請進殿吧。”
陳燁暗咬咬牙,沉聲道:“公公請!”黃錦躬身,並沒動彈。
“陳燁放肆了!”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陳燁心一橫,拼了!不再猶豫,邁步上了丹樨,黃錦微微一笑,不離不棄跟隨在陳燁身後。
萬壽宮宮門緊閉,門前兩側兩名頭戴紅羅面子剛義帽,一身大紅曳衫,胸前飛魚補子,腰掛象牙牌的監丞瞧到陳燁和黃錦上了丹樨,剛要撩衫跪下,黃錦壓着聲音道:“免了。主子可在仙修?”
一名監丞先敬畏的衝陳燁躬身施禮,這才滿臉堆笑的低聲道:“回乾爹,徐閣老和內閣閣員以及六部九卿的堂官從申時二刻就在大殿跪候。”
黃錦一愣,低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監丞低聲道:“今兒乾爹走了沒多久,一份六百里加急的摺子就遞進宮來,主子看了後,就聖顏如冰,傳旨命兒子將他們都傳進宮內。可主子卻一直沒召見他們,徐閣老他們就一直跪着,連晚飯都沒吃。”
黃錦皺眉道:“出事了,而且一定是大事,雷霆震怒恐怕只在頃刻間,我得馬上進去,你們也都給咱家打起十二分小心來。”
兩名監丞忙躬身齊聲道:“乾爹放心,兒子們一定加倍小心。”
“打開宮門。”兩名監丞忙快步過去,用手託着厚重的紅木宮門,無聲的將宮門拉開。
“先生,請!”陳燁不再客氣,第一個邁過快到膝蓋的門檻,進入宮內。正殿對面懸掛上等盤香,香菸繚繞縹緲中,上品檀香氣撲鼻,聞之令人神清氣爽,浮躁的心神隨即一震,漸漸平復下來。
懸掛的巨大盤香後,絲幔垂懸,佇立着足有數噸精銅打造,紋刻着道教符咒,造型莊嚴肅穆的法臺,法臺上卻沒有神仙坐像,而是依次擺放着三清牌位。
法臺左右兩側分別擺放着各種紋刻着古怪圖符慶典祭祀所用的法器,以及精銅所鑄,同樣紋刻着山川河流、日月星辰圖案的仙鶴等各種上古仙禽獸。
正殿靠殿門左右兩側各擺放鑲嵌着各種玉石貼出湖光山色圖案的巨大屏風,屏風後各有一條寬約一丈的寬大過道,通向萬壽宮兩側偏殿。
陳燁瞧着左側過道內數米一根一人合抱,雕飾着蟠龍的紅柱,有些感慨的抽動了一下嘴角,慢慢扭頭向右側過道望去,吃了一驚,原來在右側過道竟然無聲的跪着十幾個官員。
這些官員大多鬚髮都有些花白,靜悄無聲跪在過道內,聞聲也都擡頭詫異的瞧了過來,霎時間,所有官員的臉色都是一變,目露震驚的瞧着陳燁。
爲首的一名官員頭戴七樑冠,身穿緋紅官服,腰橫嵌紫玉的玉帶,胸前四色花錦雲鳳補子,濃眉重須,但須發都已見花白,臉頰清瘦,兩眉間與眼角密佈溝壑般的皺紋,一雙眼卻異常的清澈深邃,顧盼間閃爍着沉靜睿智。此時他臉色大變,雙手合攏,剛要張嘴下拜。
跟隨在陳燁身旁的黃錦急忙笑道:“先生,請隨奴才這邊走。”
爲首這名官員以及身後跪着的十幾名官員全都是一愣,臉露驚愕疑惑之色望向黃錦。
黃錦引着陳燁邁步走了過來,從他們身旁走過去,衝爲首官員微笑點頭示意。
爲首官員急忙拱手還禮,陳燁望向他,四目相對,兩人的雙眼都有些微的刺痛感,不由自主分開,陳燁心中暗震,他想必就是徐階吧?!
目光從徐階身後的官員臉上飛快掃過,熟悉的面孔映入眼簾,陳燁微點頭笑了一下,快步走了過去。
刑部尚書申時行扭頭瞧着陳燁的背影,眼中全是震驚不敢置信之色,他、他怎麼可能到這裡來?!
大明朝內閣首輔徐階神情複雜震駭的瞧着陳燁的背影隨着黃錦拐進偏殿,無聲的嘆了口氣,僅僅一瞥,竟然讓老夫數十年養氣之功練就的這雙榮辱不驚的雙眸有了畏色,雙目如電,英氣外露,這乃是有大抱負成大事之人才有之精氣神,這、這怎麼可能會是聲名狼藉乖張不端的他能有的?!
黃錦引着陳燁來到精舍緊閉的殿門前,黃錦輕聲道:“主子,奴才攜先生回來了。”
緊閉的宣紙雕花殿門內傳出微帶沉悶的聲音:“進來吧。”
黃錦輕輕推開殿門,引着陳燁邁步走進精舍內。一股悶熱撲面而來,立時給人一種窒息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咫尺天顏之地,說不緊張畏懼那純粹是扯淡,陳燁輕輕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壓了壓狂跳的心,僅邁出了一步,就翻身跪倒在地,大聲說道:“山野草民陳燁誠惶誠恐叩拜天顏。”
黃錦微停,雙眼瞧向絲幔垂懸若隱若現的三層純金八卦坐檯,不動聲色的微微點點頭,腳下無聲走向左側半人高的精通火爐。
拎起爐上坐着的同樣紋刻着古怪符咒的雲銅水壺,來到一旁的紫檀木梳洗架前,往銅盆內倒了些熱水,伸手試了試,又從一旁的松木桶內舀了些涼水,又用手試了試,這纔將架上雪白的御貢淞江棉布手巾放進水盆內,攪溼擰乾,將熱氣騰騰的棉布手巾小心疊好,託在手裡,這才走向坐檯。
輕撩絲幔,邁步上了臺階,半跪在手拈道訣盤膝坐在明黃蒲團上的大統面前,小心翼翼的輕拭着大統的臉,擦完臉後,又將大同的手輕輕托起,仔細擦拭了一遍。
大統慢慢睜開雙眼瞧向黃錦,黃錦自嘲的笑着搖搖頭,大統嘴角綻起一絲得意的笑意,但稍顯即收,擡手示意,黃錦急忙快步下了純金臺階,將絲幔撩起,分別掛在左右兩側懸掛的金鉤上。
大統擡眼望向跪在精舍門口的陳燁,瞬間陳燁感覺如同進入桑拿房一般蒸騰悶熱的精舍內的空氣無風自動,一股強大磅礴的氣勢如山般涌了過來,頭項雙肩辱負重物不斷的壓迫着自己。
陳燁的身子微震,這就是所謂的天子氣嗎?好強大的氣場,不愧是掌控着九州萬方億兆臣民生死的第一人!
念頭剛起,心臟劇烈一跳,驚懼慌張的心情竟奇蹟般的平復了,一股倔強和屈辱從心底噴涌而出,嘴角輕輕抽搐,無聲的吶喊道,我不是你的臣民,在我來的那個時代帝制早就推翻了!
儘管陳燁心中不甘的吶喊狂吼,爲自己打氣,可跪着的雙腿卻一絲力氣都沒有,軟的像棉花一般。
大統微眯的雙眼猛地睜開,雙目如電陰冷的盯着陳燁慢慢擡起的雙肩和梗起的脖頸。
一旁躬身站立偷眼觀察的黃錦臉色變白了,驚懼惶恐的偷瞧着大統的臉色,腦子飛快的轉着,這、這可如何是好?精舍內的氣氛壓抑到了極點,似乎連空氣都在這一刻凝固了。
半晌,大統雙眼內的寒芒慢慢消褪了,嘴角綻起一抹玩味的笑意,黃錦敏銳的發覺大統的笑意裡似乎揉含着讚賞的味道,如釋重負的輕吁了一口氣,臉上也露出笑意。
跪在殿門口的陳燁也如釋重負的輕吐了一口氣,感覺雙肩和脖頸上如山的壓力奇蹟般的消失了,悄悄輕輕動了動痠疼的雙肩,身子又往上擡了擡。
大統淡淡的瞧了一眼黃錦,冷笑了一聲:“山野草民?誠惶誠恐?你再對朕說一遍你叫什麼?”
陳燁聲音有些嘶啞,回答道:“回、回皇上,草民姓陳名燁,表字光庸。”
黃錦臉色一變,剛要張嘴,大統陰冷的目光掃來,驚得黃錦躬身急忙硬生生咽回了已到嘴邊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