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更,弈南初的棲南房中燈火通明。
侍者端着清茶水果魚貫而入,小心伺候着一位貴客。
此貴客頭戴貂毛暖帽,肩披狐狸外氅,是個臃容富雅的女子。女子翹着滿是珠光寶石的手指,氣定神閒地剝着橘子皮,時不時瞟一眼弈南初,略感無語地搖了搖頭。
而弈南初全然不知,他手執一份契約,正一字一行認真閱瀏覽,彷彿生怕看錯一行目字,全神貫注着,以至於短短一卷抵押文書,他足足看了近兩刻鐘,終才心有定數。
手一伸,常學立刻心領神會,將筆呈上。
執筆簽字後,弈南初將筆給過去,常學又熟門熟路地將印泥端過來,畫了押。
“弈少主不再多看幾遍了?”女人口吻有些嘲諷。
弈南初這才擡頭看她一眼:“事關重大,自當謹慎,上面所書與我們所商無一出入,此事也算是塵埃落定了。”
女人心想,還好出來前聽了其他商人的建議,不要試圖在契約上動手腳,跟弈南初玩文字遊戲,如今一看,果然如此,不由笑着道:“不愧是弈少主,果然細緻入微。”
弈南初也不緊不慢道:“這麼大的事,你們可以做得滴水不漏,隱藏這麼多年,我們彼此彼此。”
女人臉色微微一僵,默了片刻,才感嘆道:“其實這個爛攤子我一直做得提心吊膽的,如今讓你收拾了也好。”她起身,向弈南初點頭一禮:“此番,還得多謝弈少主寬宏大量,不予追究。”
“各取所需罷了。”弈南初沒有情緒浪費在這種虛情假意的禮節上,將契約遞給常習後,直接起身送客:“不早了,那我就不耽誤董老闆時間了。”
外面暮色漸深。兩人一前一後出了庭院,女人突然想到什麼,正要回頭補充,但弈南初思緒還在適才那份契約中,完全沒有留神,以至於兩人不偏不倚,直接撞了個滿懷。
率先被驚到的自然是弈南初,而女人只是難爲情的靦腆一笑,但弈南初還沒來得及推開她,這時,簡一已經風風火火地找了過來:“弈南初,我有大事找你……”
她的聲音在擡頭看到門前這一幕戛然而止。
庭院靜深,燈火如豆,斑駁的光影在微風中搖曳。弈南初高挑纖瘦的身段被女子輕攬在懷,地上人影交疊,姿態緊擁,看上去極其親暱,就連弈南初竟也一時失神,以至於兩人臉色僵滯着,目光正齊齊落在簡一身上。
空氣沉默,尷尬蔓延。
四周,鴉雀無聲。
片刻的僵滯後,弈南初才恍然醒悟,立刻推開女子,竟下意識着急去跟簡一解釋。
“唉唉唉……”哪知,簡一立刻揚手製止,鄭重其事地交代道:“你不必跟我解釋,我都懂,就當我沒有看見,你們繼續。”說着一邊轉身離開,一邊揮手:“打擾了打擾了,再見再見。”
這女人……!
“你給我回來!”弈南初喝道。
簡一腳步一頓,回頭,支支吾吾道:“這……不太方便吧?”
弈南初臉色一僵,沉着嗓音從嘴裡蹦出幾個字:“我叫你滾過來!”
“……哦。”
按照淮寧國的規矩,這女子不是“小三”,而是“隔壁老王”,弈南初不管是自願、還是被揩了油,都是他不守夫德,這件事要是傳出去,左右都是弈南初失了清白,吃了虧,弈南初難免氣憤,相比之下,女子卻只是清麗一笑:“這就是少夫人吧?”
簡一激動地一時嘴瓢:“老王你好!”
呃……
“老王?”女子果然挑眉。
初次捉姦,有些手生。簡一口不擇言道:“不是不是,是小三……呸!是那什麼、你叫什麼來着……”
“我姓董……”
“對對對!”簡一順口道:“董小姐你好!”
“我可不是什麼小姐,我是……”女子神色略顯輕蔑與不屑,頓了頓,似乎又覺得沒什麼可解釋的一樣,轉而話頭一轉,坦然道:“適才誤會一場,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少夫人可莫要誤會了弈少主……”
“哦……”簡一忍不住碎碎唸叨一句:“那你可真會摔……”
女子沒聽清:“什麼?”
簡一頓時笑得爛漫:“說你真漂亮。”
女子半信半疑地沒接話,只是打量簡一奇怪的言談舉止,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轉而又直接對弈南初道:“我剛想說,此次無論如何,都要多謝弈少主沒有上報官府,弈少主要是不棄,明日我做東,請弈少主過府一敘,不知弈少主是否賞臉?”
雖然只是普通邀約,但是想起適才簡一那無所謂的反應,弈南初又將視線移至簡一身上,似乎在等她的回答。可簡一哪裡知道弈南初的小心思,甚至恨不能再在他們的菜裡來兩劑猛藥,立刻大方道:“你們吃你們的,不用管我。”
果然……
弈南初臉色不太好看,甚至略帶威脅:“沒有別的?”
簡一想了想:“祝你們……用餐愉快?”
“……”弈南初心口一窒,只能悶聲對董老闆道;“我說過了,各取所需而已,不必言謝。”
“可……”
董老闆顯然還打算勸說一番,但弈南初已經不耐煩地打斷她:“不早了,常習,給董老闆備車。”
聽到呼喚的常習放好文書之後趕緊出來將這位董老闆匆匆送走。看着那漸行漸遠的身影,簡一神態猶如安排相親的小姨媽:“誰家小姑娘啊?”
弈南初對她很失望,坐回房中後,溫着手邊的茶,陰沉着臉色:“負責左思榮香料的人。”
“左家的人?”蘇媚恍然大悟:“就是左思榮的傀儡老闆?”
“不錯。”說着,看了一眼驚驚慌慌趕來的簡一:“來找我,有什麼事?”
“後日國主設宴,你能不能帶我去?”簡一一臉燦爛。
弈南初沉吟道:“歷來只有朝廷大員、功臣可參宴,我家自然是母親去,母親若是不去,纔可輪到你我。”
聽得此言,簡一立刻恨鐵不成鋼地提醒他:“這種宴會是結識達官顯貴的最好時機,這香料,你還做不做了?”
弈南初頓了頓,似覺得言之有理,若有所思道:“母親那邊我去說,這段時間,你給我老老實實待在家裡。”
簡一:“……”
這段時間,簡一的確老實,終日留守府中,找準時機就跟弈妍提這事,弈妍沒有明確表示拒絕也沒有答應,就在簡一再去問時,弈妍病倒了。
猝不及防。
當時,簡一正跟着前來傳消息的男侍火急火燎地往正房趕,男侍注意禮儀,還在門口通傳,簡一已經迫不及待三步並作就闖了進去。
屋中一片寂靜,弈南初規規矩矩跪在地上,沉默不言。
長風破門而入,撩起窗前層層綃紗。寂寥的白色、沉默的空氣,讓簡一心頭猛然一滯,張了張口,躊躇半天才道:“母親她……”
弈南初悶沉着一張臉,沒有要理她的趨勢。
牀圍之中沒有聲音,靜得可怕,簡一隻隱隱約約看見一個身影,顯瘦、佝僂、舉止緩慢,一看便是專門負責弈妍身體的李大夫。往常李大夫每次進府都是瞞着衆人,此番公然出現,看來弈南初已經知曉病情一事。旁邊有丫鬟哭哭啼啼,就連一向傲嬌的弈南初都跪在地上不發一言,看來終究還是……簡一不由喟嘆。
簡一躊躇着過去查看,腳適才踏上牀前的棉氈上,忽然,一個東西從裡面砸了出來!簡一定睛一看,堪堪砸在自己臉上的,是一個腕枕。
“家主,莫要動怒莫要動怒!”簡一還沒有反應過來,裡面李大夫急忙安撫那個從枕頭上彈跳坐起的身影。簡一在牀簾外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驚詫,就傳來弈妍怒不可遏的聲音:“這麼大的事竟然也跟他一起瞞我!”
“……啊?”簡一以爲弈妍已經領了盒飯,結果忽然這麼中氣十足地來一句,整得簡一一陣蒙圈。李大夫卻還耐着脾氣道:“莫生氣莫生氣,跟着我,一呼一吸,一呼一吸……”
“……”
“……”
弈妍哪還顧得上呼吸,整個人都要氣炸了,直接吼道:“跪過去!”
李大夫被嚇地正要撲通下跪,才意識到她指的是簡一。簡一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弈妍這病受不得氣,趕緊依言照做。
“難怪要去宮中,啊?!”弈妍急火攻心,怒火中燒,起話來臉紅筋暴:“前幾天出了這麼大的事,你們倒是能瞞!”
“瞞、瞞什麼了?”簡一梭巡了一遍大腦無果,悄悄望了一眼弈南初,然而弈南初依舊沒有理會他。
弈妍猛咳了一陣,連帶聲音都有些沙啞:“你知道私藏軍械器材是什麼罪嗎?”
簡一猛然擡頭。
竟然是這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