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鐸似乎忘了自己的商人身份,說起話來滔滔不絕,顯然心中十分得意。
有人得意,就有人不滿意。
黃老爺就不十分滿意:“什麼時候商人也敢在老夫面前自稱‘我’了?大大喇喇的,一點尊卑都沒有。此風絕不可長,如此下去,哪裡還能凸顯我讀書人的身份地位?”
想到這裡,黃老爺把手中的筷子一放,正色道:“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是千古不變的道理,小魏,說話做事要注意些自個的身份啊。”
魏鐸一怔,隨即醒悟,遂一躬身,悻悻然道:“黃老爺,您看小的一時高興,竟忘了自己原來是賤骨頭。還請黃老爺原諒則個。”
黃老爺見一句話就把魏鐸打回了原形,心中得意,大度地一揮手:“無妨,日後注意些就是。去忙吧。”
魏鐸微紅着臉退了下去。
兩人的對話,店裡的人都聽到了。
黃老爺東邊一張桌上坐着兩個年輕人,一個頭戴儒士方巾,身着白袍,面相清俊,顯得非常沉靜;另一個則英氣勃勃,兩隻大眼睛水汪汪的,跟會說話一樣,此人雖着男裝,但一看胸前驕傲的隆起,就知道此人必是女扮男裝。
這兩人正是喬裝的朱由榔和戴憶蘭,白興領着三名侍衛在另一桌上吃飯,暗中保衛。
兩人正在小口地吃着龍龕餈,聽到黃老爺的對話,朱由榔倒是沒什麼表情,戴憶蘭不幹了,心說:“這老頭怎麼竟敢暗中跟皇上對着幹?”
剛想開口喝斥,卻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詞句。就在這時,忽然聽到西邊另有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擡眼一看,卻見兩名少女,一個着紅衣,一個着綠衣。
紅衣少女雙目湛湛有神,修眉端鼻,頰邊微現酒渦,右腕上一隻翡翠玉鐲,鮮陽純正,形狀光素,顯然不是凡物。
而綠衣少女梳着雙環髻,眉目秀麗,圓臉微胖,肉嘟嘟的,雙頰有些嬰兒肥,透着一種嬌憨可愛之態。
戴憶蘭一看,就知這二人是主僕身份。
“嗨,老頭,我家小姐不高興了,什麼‘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沒有魏老闆做生意,你哪裡去吃這麼好的龍龕餈?”綠衣少女站起來,大聲對黃老爺說道。
黃老爺不起身也不答言,看都不看綠衣少女,只衝紅衣少女拱了拱手,就繼續吃他的龍龕餈。
“嗨,老頭,你怎麼不說話?是理屈麼?”綠衣女不依有饒地問道。
“理屈?聖人之言,豈是你一個小丫環能理會得?”黃老爺冷冷地眼光射向綠衣少女,不屑的意味非常濃厚。
“聖人之言?汪洙也算聖人麼?看老先生裝束,也是個讀書之人,怎麼‘學而不思’?”紅衣少女見了,嘴角一撇,用清冷的聲音質問道。
汪洙是北宋年間詩人,九歲能詩,號稱神童。“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就出自他寫的《神童詩》。
他是神童,卻不是聖人。
紅衣少女用的“學而不思”卻正兒八經地是孔子所言:“學而不思則罔”。
黃老爺被紅衣少女的話駁得老臉一紅,衆目睽睽之下,有些掛不住,他自覺浸淫聖學多年,難道能讓一位女子給詰問住?想到這裡,一股子讀書人的傲氣發作,遂刻薄地說道:“這位小姐,老朽治學不純,見笑見笑。不過,聖人有言‘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皇上如果不缺錢,絕不會給商人如此地位。這位小姐,聖人之言總不會錯吧?”
“聖人此言是說君子與小人在道德方面的分界,卻不是說商人就是小人,老先生是不是歪曲聖人之言了?再說了,皇上出臺新政,目的雖是鼓勵商人多繳稅,他既沒有違背聖人之言,也沒有損害讀書人的利益嘛,不知老先生爲何爲一小事爲難店主呢?豈不是氣量太狹?”紅衣少女緊跟着反駁道。
紅衣少女小嘴嘚不嘚嘚不嘚,語速很快,把黃老爺反駁得體無完膚,而且還把皇上搬了出來。
黃老爺被噎得臉色更加不好看,見這個少女把皇上搬出來壓自己,他可不敢在這種場合非議。
但氣往上撞,這口惡氣要是出不來,他都懷疑自己回家後會不會被氣死到牀上。
“皇上新政老朽自不敢妄議,不過,小姐如此推崇聖學,老朽倒要請教一二。聖人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不知聽說過沒有?不知作何解釋?”
“你!”紅衣少女沒想到這個老者如此可惡,駁不倒自己,竟然搬出聖人之言,來比喻自己跟小人同列。
但她也只是粗讀論語,對聖人的微言大義知之不深,不知如何回擊,一時之間直氣得柳眉倒豎,杏眼圓睜,櫻桃小嘴哆嗦着,卻是說不出話來。
“我什麼我?你小小年紀不守閨閣婦道,竟然跑到大庭廣衆之中與人爭論,想來你父兄不知,今日老朽就代你家長輩教訓你幾句。”黃老爺感覺很爽,總算是出了氣了,既然你怒了,那就再氣你一氣。出於這種心理,於是洋洋不睬地說道。
一聽這話,不但紅衣少女不幹了,朱由榔在一旁也不由生氣:“你說你一個老頭子,跟一個小女孩較什麼勁?真是爲老不尊!”
後來魏鐸和黃老爺的對話,他聽得一清二楚,倒也沒有放在心上。他出臺的新政,肯定會讓商人們興奮,同時也會讓士紳們心裡犯酸,這都是有所預料的,不必大驚小怪。
但聽這老傢伙語涉新政,屢有不滿,甚至歪曲聖言以抵毀新政。
這可不行,如果今日讓他勝了,還不定會引起什麼樣的後果呢,說不定,還有很多魚鱉蝦將等着攪鬧龍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