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天空下,皚皚白雪之間,珞水靜靜流淌。
靠近岸灘的地方,已經出現了大片的冰面,或許在不久之後,就要迎來整條水道的封凍
天空依然被烏雲籠罩。
大雪紛飛,寒風呼嘯。
一個儒雅男子靜靜站在水邊,任由冰雪落在身上,又化作水漬順着蓑衣縫隙滴落下去。
他揹負雙手,眺望着被風雪籠罩的遠方,表情溫和,目光平靜。
唰……
平靜水面突然間蕩起道道漣漪。
剎那間數丈範圍內風停雪住。
一道籠罩在黑袍內的嬌小身影,悄無聲息出現在男子身前。
“冰隕大人,荒淼公主和赤雷部的雷上師消息全無,最後出現的地點就在齊州府城左近。”
黑袍女子低聲咳嗽幾聲,取出一個小瓷瓶,從中倒了幾粒藥丸放入口中。
停頓一下,她接着說道,“屬下派人多方打探消息,得知齊州節度使府邸數日前曾經發生戰鬥,又有隆隆雷聲從中傳出,很有可能便是雷上師在與大周武者交手。”
“荒淼出身金帳皇族,從小到大衆星捧月,身邊多是阿諛奉承之徒,便讓她有些看不清自我,以爲世間之事都該以她爲主,卻不想出了北荒之後,她根本算不得什麼。”
男子嘆了口氣,緩緩收回目光,“不過王上子女衆多,一個皇女死了也就死了,本就是個無關緊要的事情。
唯一可惜的便是因爲她還搭上了赤雷部上師,卻也算是個令人感到遺憾的損失。”
他說到此處,話鋒忽然一轉,“幽離自北荒南下途中,在白冥山側與遭遇的南疆宗師一戰,你的傷勢恢復得如何了?”
“已經沒有大礙了,痊癒就在這幾日。”
黑袍女子淡淡笑道,“他以一掌換我三針,卻不知我有寶甲護身,並未損傷到根基,可惜此人見勢不妙當即遠遁,其速度之快連我都追之不及。”
“中了你三記幽神刺,縱然是天人化生的武道宗師,不死也要丟掉半條命,日後再遇到了已然不足爲慮。”
冰隕緩緩呼出一口白霧,袖中的雙手各自結成一道不同的印訣,整個人彷彿與冰雪融爲一體。
幽離也不再說話,和他一起眺望着被大雪籠罩的遠方。
風雪愈發大了,將兩人包裹籠罩在內,彷彿變成了兩具沒有生命的屍體。
時間一點點過去。
幾隻黑羽紅瞳的烏鴉在上空盤旋觀察,終於朝着河邊落下,準備享用等待了許久的美餐。
只是還未靠近到男子三尺之內,它們的身體陡然變得僵硬,石頭一般掉落地面,表面還覆蓋上了一層湛藍的冰晶,望之猶如栩栩如生的冰雕。
男子就在此時睜開眼睛,“你此次南下前去過水澤,聖師如今是個什麼情況?”
幽離彷彿忽然活了過來,雙眸微微轉動,擡頭望向晦暗的天空。
她陷入思索,慢慢說道,“聖師變得越來越不可捉摸了,我站在血池邊緣,看着那張詭異面孔,心中竟然生出莫名的恐懼感覺,就好像是在面對着北荒新王一樣。
還有,此次前往聖澤心島面見聖師,她讓我去一趟齊州珞水,尋找當年桂書仿留下的東西,就在那座修建於三十年前的山莊地底。”
說到此處,她眉頭皺起,語氣疑惑,“我有些不明白,桂書仿已經死了很久,聖師既然知道此事,爲什麼這麼多年一直沒有去尋找,卻非要在三十年後的今天忽然提起。”
“還有,聖師在說到這件事情的時候,左右兩側面孔神態截然不同,給我的感覺就好像她真的變成了兩個人,就連環繞血池周圍的靈絲,也變得有些扭曲狂暴。”
冰隕微微皺眉,“在你看來,最有可能的是什麼情況?”
“從心島出來後,我想了很久,一直都沒有找到可以讓自己信服的答案。”
幽離眼中波光閃動,斟酌着措辭,“不過以我對聖師的瞭解,她以前不曾提及隱藏於山莊的那個東西,最大的可能便是任由它深藏地下不見天日,就是最好的結果。
此時忽然讓我們去走一趟,或許就和她出現的變化有關,所謂時移世易,時勢異也。”
冰隕沉默許久,面上露出一絲莫名笑容,“既然如此,我陪你一起去看看好了。”
幽離訝然道,“其實我一個人去就可以,冰隕大人不是還有其他事情麼?”
他緩緩轉身,沿河南下,“因爲吾也有些好奇,那座山莊下面究竟埋着什麼東西,能讓聖師一直惦記到現在。
或許這也是一次機緣,能夠讓我從中窺探到當年桂書仿所走的道路,再從中反推出聖師隱藏至深的秘密,也好爲我陰極陽生的道路,多一些參考的價值。”
夜已經很深了。
風雪將整個齊州府城籠罩在內。
外面的街道上空無一人,除了賭坊勾欄還亮着燈外,其他地方的一片黑暗寂靜,人們早已經縮在被窩裡進入了香甜的夢鄉。
房間內,衛韜雙眼半開半闔,神光閃現。
內裡隱約顯化出一尊若隱若現的金甲虛影。
還有一縷猩紅絲線,在黑暗中蜿蜒遊轉,靈動非常。
而隨着時間的推移,需要控制的猩紅觸絲越來越多,也越來越長。
又要勾勒出紛繁複雜的紋路形狀,因此所耗費的精力也就急速增長。
更重要的是,在驅使詭絲的同時,他還必須保持對金剛秘法玄念靈意的感知,如此分心二用之下,難度更是陡然加大數倍不止。
啪!
毫無徵兆的,衛韜目光微微一動,所有一切便在此時瞬間歸零。
他低低嘆了口氣,端起凝神精心的藥茶飲盡,端坐椅上陷入沉思。
從節度使府宅回家後,這已經是他不知道多少次的嘗試,每每都以失敗而告終,甚至隨着精神的疲敝,變得越來越駑鈍遲滯了許多。
衛韜閉上眼睛,腦海中再次浮現出那點金色光芒。
感知它以點做線,以線成面,最終以無數玄奧紋路組成那尊金甲虛影。
他眉心霍霍跳動,兩側太陽穴針扎一般脹痛。
卻還是強忍着煩悶欲嘔的難過,深入進去仔細感知,甚至不放過每一處紋路的線條走向、轉折角度,乃至於比例大小。
時間一點點過去。
兩行鮮血從口鼻間悄然淌出。
滴滴答答落在胸前,將雪白衣衫浸染出星星點點的猩紅梅花。
“欲速則不達,不能繼續下去了,再強迫感悟就有可能會傷及自身,到時候精神受創玄感妄念降臨,後果怕是不堪設想。”
衛韜就在此時睜開眼睛,擡手拭去脣邊血跡,平心靜氣,一點點調整着呼吸。
這還只是金剛秘法的玄念靈意,就已經如此艱難,怎麼都見不到成功的曙光。
那麼,若是按照他的設想,真要是想將那尊金蓮綻放、腳踏玄龜、修蛇環繞的虛像真實復現出來,難度簡直成幾何倍數增長,幾乎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都沒有成功的可能。
衛韜想到此處,甚至有些懷疑,自己想要以詭絲模擬復現玄念靈意,到底是不是異想天開之舉。
但是,在詭絲蜿蜒遊轉,刻畫出一個個繁雜紋路的時候,卻又能感知到若有似無的金剛秘法真意,就說明大方向應該沒有問題。
真正有問題的,還是他自身能力不足,無法做到不差分毫的完美復現,將這條道路真正走通。
休息片刻,衛韜將一幅幅圖卷展開,平鋪桌面。
從紅線秘錄和血蓮圖錄開始,一直到抽象扭曲的洗月圖錄。
然後收斂思緒,精氣神意沉浸其中。
不知不覺間,他渾然忘記了時間的流逝。
直至咔嚓一聲輕響,從屋外院落傳來,纔打斷了他的觀想沉思。
衛韜收好圖卷,來到院外查看情況。
才發現是一根枯枝被積雪壓垮,掉在了地上。
“先生。”
一道身影無聲無息從暗處出現,微微躬身一禮。
“商師傅辛苦了。”
衛韜擡頭仰望着洋洋灑灑的雪花,深吸一口沁涼溼潤的空氣,感受着冬夜的寒冷寂靜。
“先生似有難解之疑惑。”商汴緩緩跟在後面,斟酌着開口說道。
衛韜在院子中間停下腳步,任由風雪將身體籠罩包裹。
他想了一下,忽然問道,“商師傅當初在鐵腿門的時候,觀摩血蓮圖錄時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商汴沉默片刻,笑着嘆了口氣,“屬下那時候天賦資質普通,只修行到了煉筋層次便無以爲繼,最多算是觸碰到了凝血的門檻,因此根本沒有機會去觀摩血蓮圖錄。”
停頓一下,他似乎陷入回憶,許久後才接着說道,“不過若說起觀想圖錄的感覺,當初老師在教導大師兄的時候,我也有幸在一旁聽到幾句。
老師的意思是,在修行穿山腿達到凝血圓滿後,觀想血蓮圖錄必須要記住一句要訣,那便是神在意先,意在形先,神意相合,玄妙自現。”
“神在意先,意在形先,神意相合,玄妙自現。”
衛韜有些怔怔出神,完全被這十六個字吸引了全部注意,就連商汴後面接着說了什麼,都完全沒有一點兒印象。
直至身上落了一層積雪,他才緩緩呼出一口白霧,面上露出少許欣喜笑容,“商師傅一語可值千金,點醒了我這個夢中人。
看來之前確實是走了彎路,需要按照商師傅的提示改換一下努力的方向。”
此時此刻,衛韜莫名有種受到當頭棒喝,陡然茅塞頓開的感覺。
他之前一直陷入到了某個誤區之中,總是在追求一絲不苟的精確準度,卻忽略了另外一個同樣重要的地方。
那就是通過這些紛繁複雜的紋路,金色光線穿梭遊走其中,爲什麼能展現出金剛秘法的玄念靈意,讓它們發揮作用的關竅到底是什麼。
換句話說,一味追求紋路的精準並非不對,但是以他現在所能做到的程度而言,主要還是應該以展現意境爲根本目的。
只要能達成目的,至於中間的過程具體如何,通過什麼樣的方法手段來進行實現,就不再是孜孜以求的全部重點。
吱呀一聲輕響。
衛韜重新返回房間。
經過一段時間的靜心休息後,他再次開始了新的嘗試。
唰!
一縷猩紅絲線再次沿着紋路蜿蜒遊動,很快顯化出若隱若現的金剛秘法真意。
衛韜凝神靜氣,定心猿,栓意馬,把一切雜念都拒之門外。
不再計較細節之處的得失,也不再追求臨摹複印般的精準,即便是出現少許偏差也無所謂,而是着重感知金剛秘法玄念靈意的勢。
尋找線條紋路內部,乃至於不同紋路之間的關聯,根據意境和大勢的變化調整詭絲的運轉。
如此一來,對於精神的消耗反而減少了很多。
讓他能夠一直堅持下來,直至將整個過程全部走完。
終於,承載了他對玄念感悟的紅絲停了下來,組成一尊有些古怪,甚至於醜陋的形象。
下一刻,所有詭絲毫無徵兆燃燒化灰、消失不見,沒有留下哪怕一絲一毫的痕跡。。
衛韜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眼神茫然,表情疑惑。
他也有些搞不清楚,剛剛最後一次復現金剛秘法玄念靈意,到底是成功了,還是又一次習以爲常的失敗。
第二日早上,衛韜自家裡出來,先去了趟節度使府邸,確認一下馮卿萍開始修行金剛秘法後的情況。
離開時,馮卿萍眼圈泛紅,還有些溼潤。
她不顧地面滿是混合的泥雪,直接拜倒在衛韜面前,以頭觸地行了大禮,“卿萍謝過道子大恩大德,此生定當結草銜環,方能回報道子之恩。”
衛韜默立不動,受了馮卿萍這一拜。
畢竟法不輕傳,道不賤賣,師不順路,醫不叩門。。
所謂一日爲師,終生爲父,師父有事,弟子服其勞,並不是一句空話而已。
更何況馮卿萍被他救得性命,又承他傳法才能對抗妄念襲擾,因此這一拜算是真心實意,沒有半點兒虛假。
從馮家出來,衛韜沿着被積雪覆蓋的街巷一路前行,從府城南門出城,徑直向珞水而去。
一夜過後,雪花變成了冰晶碎屑,落在地上發出密集的清脆響聲。
待到遠離身後的城牆,他的身影悄無聲息漸漸變淡,彷彿完全融入到了風雪之中,卻又似乎遊離在外,上一刻還在林間,下一刻已過河畔。
…………
…………
………………
柳青緣躺在牀上,蓋着絨被靜靜安眠。
或許是因爲呼吸不暢的原因,她還在打着小小的呼嚕,聲音在臥房中不停迴盪。
吱呀一聲輕響,衛韜推門而入。
見到眼前的一幕,他不由得微微皺眉。
而就在下一刻,房間內毫無徵兆變得一片漆黑。
幾乎是伸手不見五指,什麼都無法看見。
衛韜精神意氣陡然拔高,氣血真勁自發運轉,卻又在下一刻盡數收斂沉寂下來。
“一段時間不見,柳青緣竟然突破了玄感。”
“所以說,現在這種情況,我應該是和那個貼身丫鬟一樣,落入到了她的妄念之中。”
“但是,以她初入玄感的實力層次,竟然能在不知不覺間就將我引入妄念,倒是有些奇怪。”
衛韜心中動念,眼前再次一花。
剎那間黑暗退去,光芒顯現。
他輕輕呼出一口濁氣,有些無語地看着那片延伸到視線盡頭的花海。
衛韜也是沒有想到,柳青緣所引發的玄感妄念,竟然和他幾乎一模一樣,找不出本質上的區別。
甚至同樣有一位白衣白裙的女子,從花叢深處緩緩現身,出現在他的眼前。
衛韜面無表情,仔細觀察。
片刻後忽然發現了最大的不同。
那便是在柳青緣顯化的妄念之中,並沒有出現那座白骨祭壇,更沒有與之相關的種種混亂聲響。
片刻後,白衣女子轉身,朝着花海深處走去。
隨着她的離開,花叢左右分開,自動形成一條通向遠方的道路。
衛韜沒有太多猶豫直接跟上。
兩人一前一後,在花海中不停穿行。
周圍都是一模一樣的景象,甚至讓他感覺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直至一座通體玄黑的破敗建築突兀出現眼前,所有一切驟然變得完全不同。
衛韜眼前又是一花。
不見了漫山遍野的花海,而是身處於陰暗的石殿之內,內裡空空蕩蕩,只有一尊寬大厚重的棺槨。
棺槨前方一盞破舊油燈靜靜燃燒,慘綠色的火焰忽明忽暗,搖曳不定。
白衣白裙的女子一步步走到棺槨近前,然後緩緩躺了進去。
他靜靜看着這一幕,心中忽然升起道道波瀾。
“柳青緣的玄感妄念不是花海,而是是這座破敗石殿,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它應該就是蘿茶族的祖堂。”
“更進一步去想,這個白衣白裙,一直被我當做是孫洗月的女人,有可能便是蘿茶族祖堂內供奉的那具屍體。”
“那麼,出現在我自身妄念中的白骨祭壇,又會是個什麼東西?”
衛韜眉頭緊皺,陷入思索。
渾然不覺時間的流逝,玄感妄念漸漸褪去。
“先生什麼時候來了?”
直到柳青緣從夢中醒來,纔打斷了他的沉思。
“我剛到不久,正準備帶你再去一次桂書仿的莊園。”
衛韜找了張椅子坐下,隨口問道,“你什麼時候晉入到的玄感境界?”
“玄感?”
柳青緣不由得微微一怔,片刻後才訝然道,“不是先生提起,我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已經到了玄感層次。”
衛韜緩緩呼出一口濁氣,“從練髒到玄感,你竟然沒有一點兒感覺?”
“屬下完全沒有任何感覺。”
柳青緣思索着慢慢道,“我可以肯定,昨夜睡覺前還在練髒層次,難道做了個奇怪的夢之後,就稀裡糊塗破境到了玄感?”
“你做了什麼夢,還能記起來嗎?”衛韜問道。
柳青緣嘆了口氣,表情忽然變得有些古怪,“我夢見自己在睡覺。”
停頓一下,她又補充道,“那是一間空蕩破舊的屋子,裡面沒有任何傢俱器物,只擺着一尊棺材,我就躺在裡面睡得很香。
然後不知道怎麼就忽然醒了過來,就看到先生出現在那座石屋裡面,來到了我的面前。
而在見到先生之後,我就真的醒了,也發現自己真的就是在睡覺。”
她左看右看,甚至在自己手臂上狠狠掐了幾下,“我不會到現在仍然沒醒,依舊是在做夢吧。”
忽然,她毫無徵兆閉口不言,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
沉默許久,柳青緣緩緩擡起頭來,眼神充滿凝重,表情也有些痛苦和迷茫。
“不,不對,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想不起來了。”
“昨天晚上,在我入睡前,一定發生了什麼,現在卻沒有任何印象。”
她猛地跳下牀,渾然不顧自己只穿着單薄的衣衫,光着腳便來到外面的風雪之中。
在院子裡不停找尋着什麼。
衛韜跟在後面,幫她披上一件白色裘皮大氅。
就在此時,柳青緣猛地愣住,下意識摩挲着光滑柔順的毛皮,喃喃自語開口說道,“昨天晚上,應該有人來找過我,這件衣服上還留有那個人的味道。”
她眉頭緊皺,整個人都有些魂不守舍。
口中還在不停唸叨着,“玄感,妄念,詭絲……”
“那個人說,詭絲不是這麼用的!”
說着說着,柳青緣猛地擡起頭來,“先生,那個人找到我,又提到了幽玄詭絲,你說他有沒有可能和你的目的一樣,就是衝着桂書仿的那座莊園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