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馬車出了珞水城,沿着官道緩緩前行。
過了珞水支流響水渠後,距離目的地還剩下一個時辰的車程。
前後都有柳青緣的心腹屬下開路跟隨,貼身丫鬟小懿則充當車伕的角色,靠在車轅上默默養神,不時拎起裝滿烈酒的皮囊抿上一口。
後方車廂內,衛韜和柳青緣相對而坐。
兩人誰都沒有說話,保持了幾乎一路的安靜沉默。
馬車路過一片樹林,衛韜打開側窗,朝着外面看了一眼。
“還記得上一次來曬金場的時候,就是在這裡見到了一具剝皮實草的屍體。”
他深吸一口冰寒的空氣,不無感慨道,“雖然纔過去了不到一年時間,給我的感覺卻好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就連記憶都有些模糊。”
“那個時候,先生還是清風觀的鎮守執事吧。”
柳青緣已經從妄念侵蝕中完全恢復過來,整個人的精氣神都變好了很多。
她一起看向外面的樹林,面上浮現回憶神色,“我當時應該也在路上,準備前往桂書仿的莊園,探尋有可能存在的秘密。”
衛韜關閉側窗,將寒風冰屑攔在外面。
他思索着慢慢說道,“桂書仿被朝廷和教門聯手剿滅,但是他建造的莊園卻一直被保存了下來,還有青蓮教的老人一直留在附近打理看護,怎麼看都不算正常。
若說朝廷和教門都被瞞了過去,從頭到尾不知道這些人的存在,我是不太相信的。
但所有參與此事,或者是知曉內情的人,都對此視而不見、放任不管,甚至還有包庇袒護的嫌疑,如此看來這潭水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更加渾濁。”
柳青緣細細品味着話裡隱含的意思,片刻後嘆了口氣,“當初桂書仿事情敗露,不管是朝廷還是教門,對他研究的東西有興趣的人不在少數。
單我所知道的,就有天機府東禾先生、巡禮司邛太常,也就是鬼手蒼愁的師傅,還有玄武道風洳太上、定玄派羅掌門等人,或多或少都曾經參與其中。”
衛韜微微點了點頭,“利之所在,雖千仞之山,無所不上,雖深源之下,無所不入。
而對於很多武者來說,或許可以面對權勢財帛毫不動心,卻無法抵擋幽玄詭絲帶來的利益吸引。”
說到此處,他有些好奇問了一句,“青緣剛剛提到了天機府,這又是個怎樣的組織?”
“天機府一向隱秘,名聲不顯,先生了解不多倒也正常。”
柳青緣道,“先生之前去過京城,應該聽說過位於大內的四象殿,內裡有武道宗師值守,庇護以皇宮爲中心的一方平安。
其實四象殿便是天機府的一部分,因爲較多顯露人前,所以纔會被知曉更多,至於天機府的其他機構,整日裡都神神秘秘,別說我和先生,就連符太常都不知道那些人在做些什麼。”
不知不覺間,曬金場已經近在眼前。
衛韜從車上下來,看着那座依舊矗立不動的石門牌坊,回想起房員外在此迎接的場景,一時間不由得有些出神。
上次前來此地,他本以爲只是處置某個流竄作案的邪道武者,只要將人找到拿下就萬事大吉。
結果卻是牽扯出來和桂書仿有關的幽玄詭絲,還有青蓮教餘孽就在周邊一直隱藏,直到最後才顯露端倪。
此時此刻,再回過頭去細思當初發生過的事情,衛韜忽然就生出一種恍若隔世的錯覺。
“先生,我們是直接去那座莊園,還是在這裡停駐休息一下?”
柳青緣跟在後面,一起注視着前方雜亂無章的各種建築。
雪季的曬金場一片安靜。
和天暖時的繁忙景象形成了鮮明對比。
街面上也看不到幾個行人,或許都呆在家裡躲避風雪嚴寒。
“進鎮子吧,先找家館子吃飯,然後去一趟房員外的府宅。”
衛韜說着便緩步向前走去,“之前我們對那裡探查得並不仔細,這次看能否有其他的發現。”
不久後,兩人來到一間飯館。
落座後隨意要了幾盤小炒,一鍋燉菜,就着主食慢慢吃了起來。
衛韜吃得很慢,大部分時間都只是靜靜坐在那裡,有些出神地觀察着其他人的一舉一動。
從夥計到食客,還有不時從外面走過的行人,都給他帶來莫名奇怪的感覺。
甚至在這種奇怪感覺的驅使下,衛韜御使觀神望氣術更加深入觀察,卻依舊沒有發現任何異常。
至少從表面上看,一切都很正常。
在他的感知中,所有人都是普通人,沒有任何詭異古怪的氣息,就連桌上的食物也沒有什麼不妥之處。
但不知道爲什麼,他總是感覺有些不太對勁,卻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裡出現了問題。
觀察思考片刻,衛韜心中忽然一動,發現了被自己忽略的某個情況。
飯館內外這些人,他們的言行似乎和身份有些不符。
換句話說,作爲開在曬金場內的飯館,往來進出大都是討生活的力工,裡面吃飯的氛圍顯得太過安靜了些。
沒有熱火朝天的吹牛,也沒有面紅耳赤的拼酒,仔細去聽他們交談的話題,竟然沒有太多的涉及到賭錢和女人,屬實有些不太正常。
不久後,柳青緣湊近一些,壓低聲音道,“先生,這座鎮子有些奇怪,到處透露着虛假的感覺。”
衛韜微微頜首,對此表示贊同。
柳青緣所說的虛假,或許並不是指鎮子和居民是假的。
因爲他們確實都是真實的存在,絕非玄感妄念帶來的幻覺。
準確來說,這些人彷彿是在表演。
就像是搭建了一座戲臺,在他面前將曬金場的日常生活表演了出來,讓他去觀看,去融入。
而且在這裡,他既是觀衆,可以觀看別人的表演,卻又身處於戲臺之中,同樣也變成了演員。
“吃飽了啊,那我們就走吧。”
衛韜不動聲色,招手叫來飯館夥計算賬。
等待找錢的時候,他裝作不經意間問道,“原本住在這裡的房員外一家,現在是搬走了嗎?”
夥計擡起頭來,就像是沒睡醒一般,眼神還有些散亂茫然,“客官找房員外做什麼?”
衛韜道,“我們是房員外的遠親,這次專程從老家過來探望他老人家,結果卻撲了個空,也不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哦,房員外家被滅門了。”
飯館夥計稱了碎銀的重量,找回一排制錢,口中還在不停說着,“這是半年多前的事情了,房員外一家不知怎麼就和青蓮教有了牽連,被官府派人過來就地處決了。”
他的表情從頭到尾平靜淡然,語氣也沒有什麼變化,就像是在衛韜剛剛進店時,在開口詢問客官要吃些什麼。
衛韜卻是適時露出驚訝表情,眼神中還帶着少許的憂慮恐懼。
“竟然是這樣嗎?”
“多謝小哥了,我忽然想起來,自家和房員外其實也不是太近的親戚,根本就不入五服之內,以前也沒有過接觸,完全不算熟悉。”
他當即起身,拉着柳青緣便往外走,就連桌上的銅錢都沒有去拿。
飯館夥計一動不動站在那裡,看着兩人出門遠去,目光重新變得散亂茫然。
許久後,他纔將桌上銅錢收起,開始慢慢清理沒怎麼動過的飯菜。
“先生,接下來我們怎麼辦?”
徑直出了曬金場的石門牌坊,柳青緣纔開口問道。
“這裡的情況似乎沒那麼簡單。”
“尤其是最後與飯館夥計的幾句交談,讓我想起了房員外家的那些僕役,不過卻沒有在他身上感知到詭絲存在的痕跡。
除非是將他殺掉剖開身體尋找,否則我也不能確定到底是什麼情況。”
衛韜回頭看了眼沉默安靜的集鎮,很快做出決定,“我們現在就去桂書仿的莊園,我懷疑曬金場的古怪,很有可能還是和那裡有關。”
停頓一下,他又補充道,“其他人還不到玄感層次,最好讓他們直接原路返回,免得出現不必要的損失。”
馬車沿着大路緩緩前行。
丫鬟小懿還有些不太高興。
因爲她也想和小姐一起去那座莊園,看一看當年鬧得朝廷教門不得安寧的桂書仿隱居之地。
只是小姐的命令不能違逆。
更因爲這是衛道子做出的決定,她更是不敢有一絲一毫的質疑。
小懿漫無目的想着,將披風裹得更緊了一些。
忽然,她眼中閃過一道光芒,猛地勒緊了手上的繮繩。
馬車在道旁緩緩停下。
小懿面色冰冷沉凝,死死盯着前方不遠處的那道纖柔身影。
目光落在不遠處緩緩轉動的素白紙傘上面,身體不由自主繃緊到了極點。
下一刻,小懿發現自己不能動了。
就算是拼了命的想要催動氣血,原本隨心而動的力量卻猶如一潭死水,根本無法運轉分毫。
“沒想到才過了不長時間,我們就再次相見,也算是很有緣分。”
一道溫潤似水的聲音悄然響起。
小懿看着對方緩緩走近,一點點靠近過來。
卻渾身僵硬,遍體生寒,無法做出任何反應。
“連反抗的念頭都無法升起。”
“這種令人絕望的恐怖感覺。”
“她說的是很有緣分,再次相逢,但我爲什麼沒有一點兒印象,根本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小懿心如死灰,已經陷入到絕望的情緒之中。
她不知道前面探路的同伴是不是還活着,不過轉念一想,就算是知道了也無濟於事。
因爲在這種情況下,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任由事態向着無法預知的方向加速發展。
不過小懿的絕望並沒有持續太長時間,僅僅兩三個呼吸之後,那道纖柔身影便已經站在了車廂近前。
“也罷,道左相逢,即是有緣,既然和你能再次相見,我就再幫你提升一點實力如何?”
耳畔響起悠揚女子聲音,卻猶如驚雷在小懿心間炸開。
她呆呆看着那雙亮若星辰的眸子,忽然間感覺身體有些發冷。
彷彿將所有一切完全暴露在了那雙眼睛之下,再也沒有任何秘密可言。
就算是穿着厚厚的棉衣大氅,也阻擋不住這道寒意的侵襲。
下一刻,車廂門被輕輕打開,她朝着裡面看了一眼,回身摩挲着拉車駿馬的鬃毛,悠悠嘆了口氣。
“你們剛去了那個名爲曬金場的鎮子,本來坐在車廂內的兩個人,是不是留在了那裡?”
小懿坐着一動不動,猶如一尊泥胎塑像。
聽了她的問話,卻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她沉默片刻,面上漸漸浮現出一抹笑容,“柳青緣當真是個很有意思的人,就連我都沒有料到,她竟然能再次擺脫影響,甚至可能在沒有線索的情況下,直接猜到了我的去處。”
“只是以柳姑娘的機敏和謹慎,本不應該做出這般出格的事情,所以說能夠促使她定下決心的,還在於車廂內的另外一人。”
說到此處,她笑容愈發濃郁,“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另外一人是個年輕男子,而且是青麟山元一道的衛道子,伱認爲我說的對與不對?”
小懿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甚至不敢與她對視,生怕對方從眼神中發現了什麼。
她對此並不在意,表情若有所思,目光越過馬車看向遠方,“剛纔我的推測可能不對,如果真的是衛道子起意要來桂書仿故居,那麼很有可能便是他隱約察覺到了什麼,並非是因爲柳青緣和我的關係。”
“畢竟他很有可能就是蒼莽山脈的那個軍鎮甲士,繼承了我斷舍離掉的一些東西,能夠有此感應也屬正常。
但是,我和他都來晚了,現在的那座莊園,就真的只剩下了一片廢墟而已,即便是能從中看到、聽到、感知到什麼,也不過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罷了。
就連那座名爲曬金場的鎮子,也變得和其他人羣居住的城鎮有很大不同。”
說到此處,她似乎有些罕見的猶豫遲疑。
在馬車旁駐足佇立許久,她忽然開口問道,“你說,我現在要不要去見一見他?”
小懿身體毫無徵兆一顫,發現自己恢復了活動的能力。
但是面對這一問題,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因爲那位並不是真的在詢問她的意見,而只是由於她完全不知道的某些顧慮,在做着思考衡量,還沒有做出決定而已。
她如果自作聰明說些什麼,那才真的變成了一個傻子。
一陣寒風吹過,捲起碎雪如霧。
那道身影已經消失無蹤,沒有留下一絲一毫痕跡。
小懿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就要直接棄了馬車,以最快速度朝着來時的方向折返回去。
但她向前才奔出幾步,卻莫名眼前發黑,意識一片空白,渾然忘記了自己想要做些什麼,剛剛又發生了什麼。
此時此刻,曬金場內。
冰隕和幽離緩緩步入鎮子。
他們沿着唯一的街道走出幾十米距離,轉身進了唯一開着的那間飯館。
冰隕隨便選了處靠牆的位置坐下,習慣性地觀察着周圍環境。
“客官想吃點兒什麼?”店夥計慢慢走過來問道。
幽離目光落在店夥計身上,微不可查皺了皺眉。
作爲店家小二,這人不僅動作遲緩,表情茫然,就連說話都有些含含糊糊,吐字不清。
讓他接待客人,豈不是在砸飯館的招牌?
她沉默一下,指了指掛在櫃檯上方的菜牌,“那幾樣招牌菜品,現在能做嗎?”
店夥計道,“能做,不過需要多等一些時間,如果兩位客官沒有急事的話……”
“那就算了,我們不吃了。”
冰隕就在此時忽然開口,打斷了店夥計的說話,同時起身朝着外面走去。
但剛剛從椅子上起身,他卻又緩緩坐了下來。
冰隕微微眯起眼睛,看着一個渾身都籠罩在灰色長袍之內,就連面孔都被兜帽遮擋的人,緩緩從店外走了進來。
明明飯館內還有很多空桌,那人卻直接坐在了他的對面,隨後掀開兜帽,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中年男子面孔。
“你們是來自北荒的武者。”
中年男子緩緩說道,“而且是兩個突破了天人化生界限的武道宗師。”
冰隕微微一愣,隨即面露笑容,“你又是什麼人,既然知道吾等的身份,竟然還敢如此的放肆?”
男子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自顧自地接着說道,“以兩位的實力,要殺死我易如反掌,就算是將這座鎮子全部屠光,也不會浪費你們太多時間。
不過這並沒有什麼意義,就像是昨天有個比你們還要厲害的姑娘過來,以及在你們之前剛剛離開鎮子的一對男女,他們就沒有去做這件沒有意義的事情。”
冰隕笑容斂去,表情漸漸變得嚴肅,“你說的那三個人,又都是誰?”
中年男子搖了搖頭,“他們還很年輕,我自然不知道他們的名字,最多是從一些細節上見微知著,推測出其中兩人都是玄武道弟子,還有一個應該是巡禮司的官差。”
“你也是這樣和他們見的面?”冰隕問道。
“沒有,我只是看了他們幾眼,並未像現在這般,坐到對面和他們交談。”
冰隕屈指輕輕敲擊着桌面,篤篤的聲音一圈圈盪開。
對面中年男子頓時面色變得慘白,額頭滲出細密的冷汗,甚至還有一縷鮮血從脣角溢出。
他便在此時收手,思索着慢慢說道,“吾再三觀察,發現你確實只是個普通人,結果卻能直接看出玄武道弟子和巡禮司官員的身份。
如此種種,實在是讓吾有些好奇,你到底隱藏着怎樣的秘密。”
中年男子拭去嘴邊血跡,表情卻依舊平靜,語氣也不見任何起伏,“秘密就在鎮外那座已經被毀的山莊之內,你們隨時都可以去探查尋找。
不過兩位最好稍等一段時間再去,以免和提前一步抵達的那對年輕男女碰面。”
“區區一個玄武弟子而已,除非是早已經失蹤不見的孫洗月,其他人根本不會被吾放在心上。”
冰隕垂下眼睛,面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笑容,“不過比起他們,你卻更讓吾感到好奇。
畢竟你身爲大周人士,不去和玄武弟子、巡禮官差面談,卻非要出現在吾等兩個北荒武者的面前,又是何意?”
“難道是厭倦了日復一日的辛苦生活,要投靠我們謀求一個榮華富貴?”
“榮華富貴於我如過眼雲煙,完全不值一提。
不過正因爲兩位自北荒而來,所以我纔來到你們面前。”
男子說到此處停頓一下,再開口時聲音忽然變得扭曲,“你們應該知道羅青雋,我希望你們回去的時候能給她帶一句話。”
“羅青雋……”
冰隕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羅青雋又是誰?”
一旁的幽離眼中波光閃動,同樣面露疑惑表情。
“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麼?”
中年男子自出現後第一次皺起眉頭,過得片刻又接着說道,“大周教門七宗之一,定玄派羅道子,你們知不知道?”
幽離不由得一聲嘆息,語氣古怪道,“看你也不是很老的年紀,怎麼一開口便說些幾十年前的陳年舊事?
我剛剛想起來羅青雋的名字,但她是三十年前的定玄道子,後來一直坐到了定玄掌門的位置,並且早已經不在人世。”
“原來如此,我確實有很多事情還不知道,多謝兩位爲我解惑。”
中年男子點點頭,緊接着卻說出讓兩人都爲之驚訝的話來。
“羅青雋未死,此時就在北荒。”
冰隕眼中閃過一道光芒,聲音忽然放得很輕,“你說出這句話,又有什麼證據?”
“證據就是大梵生天靈意,她如果不是在北荒的話,又怎麼可能以精神勾連梵天,並且試圖藉此對我進行壓制?
我能夠和兩位面對面說話交談,便是她藉助梵天靈意之力所造成的後果。”
中年男子還在說着,眉心毫無徵兆多出一道前後通透的孔洞,甚至可以清晰看到內裡粘稠的腦漿。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緩緩自木椅上滑落,噗通一聲摔倒在地,連掙扎都沒有掙扎一下,便失去了所有生命氣息。
雖然死了人,飯館的掌櫃夥計,以及其他兩桌客人竟然對此視而不見,充耳不聞,還在做着自己的事情,彷彿地上的屍體根本就不存在一般。
“幽離,你在做什麼?”
冰隕緩緩轉頭看來,目光陰沉,表情陰鬱。
“冰隕大人,你有沒有感覺到,我們的精神似乎在不知不覺間受到了影響?”
幽離語氣沉凝,“我修行幽神刺,對這種變化最爲敏感,卻也是在剛剛纔發現不妥。”
冰隕閉上眼睛,仔細感知。
片刻後,他輕輕呼出一口濁氣,“你是對的,他只是一個普通人,卻能對吾等兩個武道宗師施加精神影響,簡直超出了我的想象。”
幽離問道,“冰隕大人準備怎麼辦?”
“這座鎮子不正常。”
冰隕左右環視一週,“把這裡的所有人全部殺光,然後就去桂書仿的莊園,說不定還能遇到玄武道弟子,也能從其口中逼問出更多東西。”
就在此時,忽然一道聲音響起,傳入兩人耳中。
冰隕轉頭看去,發現是飯館夥計在開口說話。
“兩位稍安勿躁,等我將該說的話說完,你們再動手殺人、甚至是屠鎮,也並不算遲。”
店夥計話音剛剛落下,整個人猛地變得僵硬,臉上覆蓋了一層藍色冰晶,同樣倒地不起,剎那間便失去了生命氣息。
“希望兩位回去告訴羅青雋……”
幾乎在飯館夥計倒下的同一時間,坐在遠處的一個食客將頭轉過九十度,將話接了過來。
他話說一半,軟軟倒伏在了桌上,杯盤碟碗噼裡啪啦碰倒一地,酒水菜湯濺的到處都是。
“大梵生天靈意,並非如她所想的那般可以隨意借用。”
第二張桌上的客人繼續開口,同樣剛剛說了一句話便死於非命。
緊接着,飯館老闆從櫃檯後坐直身體,“她想要藉助梵天靈意,卻是沒有想明白一些關竅,也不知道有借還須有還,世間並無只借不還的道理。”
這一次,冰隕沒有再次動手,幽離也保持沉默,安靜聽飯館掌櫃說了下去。
“如果羅青雋再這樣繼續下去,必將死無葬身之地,倒不如讓我和她各……”
飯館掌櫃說着,忽然七竅涌血,命喪當場,步了店內其他人的後塵。
“最後一個,不是我出手。”
幽離精氣神意陡然拔升,警惕環視四周。
冰隕緩緩搖了搖頭,“我也沒有出手,但他就這樣死在了我們的眼前。”
沉默許久,他忽然露出一絲莫名笑容,“吾自幼修行部族代代傳承的秘法,歷經各種艱難困苦,越過道道關卡考驗,終於成就天人化生的武道宗師。
其後也不敢鬆弛懈怠,依舊日夜苦修,直至觸碰到陰極陽生的那道門檻,並且窺探到內裡一絲美妙玄奧的風景。”
“一路走來,吾已經忘記曾經擊敗過多少個武者,殺死過多少敵人,卻從未有過如今日這般奇幻詭異的經歷。
儘管只是面對着幾個連氣血搬運都不會的普通人,竟然就讓我生出了莫名的恐懼感覺。”
冰隕搖頭嘆息,拭去額角少許汗漬,起身朝着店外走去。
這一次,再沒有人開口說話。
他們也沒有受到任何阻攔。
幽離在門前停下腳步,又回頭看了一眼死狀各異的幾具屍體,“冰隕大人,我們還要將整座鎮子抹去嗎?”
“不,這裡的人一個都不能再死。”
冰隕擡頭望向晦暗天空,伸手接住又開始向下飄落的雪花,“再在這座鎮子裡殺一個普通人,我的心境就要受到難以抑制的影響。
這是大梵生天對我的警告,但同時也是一次可以讓我更進一步的契機。”
“此次必須要多謝幽離,如果不是你提供的信息,吾也不會前來此地。”
他低頭看着那片雪花在掌心迅速變大,顏色也變得湛藍晶瑩,眼睛裡充溢着越來越盛的光芒,“不能殺小鎮居民,吾心中剛剛升騰的殺機卻無法宣泄出去,如此一直積鬱於胸,卻是猶如烈火灼傷,讓人難以忍受。
希望不久後能遇到那兩個玄武弟子,好讓吾盡情宣泄無處釋放之殺機,才能在後面以更加通明透徹的心境,去迎接大梵生天降臨的靈意。”
…………
………………
停歇了不到一天,風雪再次籠罩天地。
衛韜和柳青緣穿過樹林,在那座已經完全看不出模樣的莊園前停下腳步。
他並沒有直接進入其中,而是在外面仔細觀察感知。
“這裡確實有人來過。”
片刻後,衛韜蹲下身體,伸手觸摸着還有種少許焦黑的地面,又轉頭看了一眼柳青緣的所穿的靴子。
“應該是一個女子,腳型和你差不多大,似乎還要稍小一些。”
柳青緣面色微微一紅,輕咳一聲道,“先生還發現了什麼?”
“其他倒是沒有發現。”
衛韜還在觀察着那隻幾近於無的腳印,然後擴大搜索範圍。
直至來到十幾米外,纔看到了另外一處痕跡。
他微微皺眉,“兩步之間的距離在五丈左右,關鍵是腳印如此淺淡,便說明她的實力層次非同一般。
當然也有可能是修習了某種身法,讓她不需要力灌雙腿,就能悄無聲息越過如此遠的距離。
就像是定玄宮苑,當初我和她一追一逃,在荒野中奔行出百里距離,比起我的步步生蓮,她前行起來纔是如風縹緲,不見一絲煙火氣息。”
衛韜收斂思緒,繼續向內走去。
按照馮卿萍妄念中所描述的位置,再搜尋之前在莊園內留下的記憶,穿過了道道毀壞殆盡的斷瓦殘垣,一點點朝着原本花園的位置靠近過去。
柳青緣默默跟在後面,看着不時浮現焦黑的滿地狼藉,又想起司衙卷宗中關於桂書仿的描述,一時間不由得有些怔怔出神。
生出了人生紛紛難料,世事悠悠難說的莫名感慨。
咔嚓一聲輕響。
衛韜踩斷了一根枯枝。
他就在此時停下腳步,低頭俯瞰着前方不遠處橫在地上的殘破石碑,口中慢慢念出了還未被完全磨滅的三個字。
“桂書仿。”
接下來,他越過石碑,看到了那個五尺見方,通向地下的漆黑洞口。
不遠處的亂石堆內,還有明顯是新挖出不久的泥土,和周圍的灰黑痕跡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
“這裡應該是桂家祠堂的位置。”
柳青緣走上前來,回憶着慢慢說道,“當初先生和我也在附近仔細探查搜尋許久,卻是沒有發現竟然還有這樣一個通往地下的洞口。”
衛韜沒有說話,腦海中閃過馮卿萍對於妄念的描述。
一箇中年男子沿着陰森幽暗的臺階向上,渾身都散發着令人心悸的血腥氣息。
“所以說,柳青緣的猜測很有可能是正確的,就在昨天晚上,亦或是前天晚上,真的有人到珞水巡禮司找過她。
並且那人也如她所想的那般,緊接着便也來到了這座莊園,挖開了馮卿萍妄念中出現的地洞。”
“還不知道下面到底隱藏着什麼東西,爲什麼三十年前桂書仿失敗,一直到現在都沒有讓它真正重現天日。”
衛韜默默想着,低頭朝着洞內看去,只能看到靠近地面的一段階梯,再向下便是一道拐彎,裡面伸手不見五指,根本無法看清楚到底通向何處。
從腳邊撿起一粒石子,他屈指輕輕一彈,叮叮噹噹的聲音不絕於耳,數個呼吸後才堪堪停了下來。
“看來還是需要親自下去探查一番,才能弄清楚裡面到底隱藏着什麼東西。”
衛韜深吸一口冰冷空氣,從隨身攜帶的行李中取出幾根火折,“我先下,你再跟上,我們前後相隔八到十個臺階,若有什麼情況第一時間示警。”
“明白了,先生小心,這裡面陰氣森森,怕是……”
柳青緣話未說完,卻毫無徵兆閉口不言。
她面露疑惑表情,眼神也變得散亂迷茫。
整個人軟軟倒在一旁,竟然就此熟睡過去。
早在她開口說話前,衛韜便已經轉過身體,朝着一側的風雪深處看去。
轟!
就在這一刻。
在他的眼中,所有一切都在瞬間消失不見。
不見了滿天飛雪,不見了殘垣斷壁,就連剛剛被他扶住的柳青緣都不見蹤影。
在他的視線之中,只剩下了無窮無盡的黑暗。
以及一雙在黑暗深處緩緩亮起的眼睛。
那是一對秋水瀲灩,又亮若星辰的眼眸。
散發着攝人心魄的璀璨光芒,自黑暗最深處顯現,沉默無聲注視過來。
剎那間,無數畫面在衛韜眼前走馬燈般旋轉。
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下,他頓時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感受到了已經很久未曾有過的危險。
衛韜平心靜氣,精神意氣猛然拔高。
他絲毫不爲不停閃爍的各種畫面所動,緩慢但是異常堅定的,朝着遠處那雙星辰般閃亮的雙眸向前踏出了一步。
轟!
所有的幻象都在此時此刻消失不見,一切又都恢復到了他和柳青緣剛剛來此的狀態。
寒風呼嘯,雪花紛飛。
破碎石碑躺在地面,前方橫亙着那隻陰森黑暗的洞口。
那雙亮若星辰的雙眸卻已經消失不見,杳如黃鶴、無影無蹤。
“那雙眼睛的主人,到底是誰?”
“莊園內發現的兩道纖細腳印,是不是眼睛的主人所留?”
“難道她就是去找柳青緣的神秘人?”
“更重要的是,看着這雙眼睛,爲什麼會給我一種異樣的熟悉感覺?”
一連串的問題浮現心頭,讓衛韜頓時有些不勝煩憂。
就連旁邊的這座漆黑洞口,都失去了原有的吸引力。
他深深吸氣,又緩緩呼出,全力御使觀神望氣術,想要再次捕捉到對方的氣機。
最終卻是一無所獲,徒勞無功。
因爲就在觀神望氣術啓動的同時,又有兩道外罩黑袍,頭戴兜帽的身影,出現在了衛韜的視線之中。
天人化生的武道宗師氣息,頓時便攪碎了周圍的風雪環境,掩蓋了那道若有似無的氣機,完全擾亂了他試圖以觀神望氣術感知搜尋的努力。
冰隕緩緩停下腳步,目光穿透風雪看了過來。
看着前方站在一處的兩道身影,他面露笑容,悠悠嘆息,“此人應該就是那個玄武弟子,已經讓吾嗅聞到了香甜的殺戮氣息。”
幽離雙手攏於袖中,輕輕呼出一口濁氣,“他還攬着一個漂亮姑娘,在這樣的冰天雪地,焚燒過後的灰燼之地,兩個教門弟子倒是頗有情趣。”
衛韜面無表情,眼神冰冷,緩緩向前踏出一步,將剛剛甦醒的柳青緣護在後面。
就在兩個黑袍人出現的瞬間,他心中閃過數個念頭。
“完全出乎了我的預料,這種感覺應該是兩個北荒宗師,他們竟然出現在了桂書仿的莊園遺蹟!?”
“如果那雙眼睛的主人也是和兩個北荒宗師一起,此戰怕是會相當艱難,甚至有很大可能就要落敗身死。”
他很快收斂思緒,語氣沉凝說了一句,“你現在就走,不要回頭。”
柳青緣咬牙道,“那先生呢?”
“對面兩人已經鎖住了我們的氣息,所以你走可以,我現在卻是走不了。
不過誰想讓我死,我就要將他一併拖入黃泉地府!”
衛韜垂下眼睛,氣機陡然收斂猶如頑石。
緊接着,他身體下沉,開始蓄勢蓄力。
就如同一座極度壓抑的海底火山。
不知何時就會猛然爆發,將周圍一切盡數毀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