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靈花圃內,氣氛安靜沉凝。
就連徐徐吹拂的晨風,彷彿也在此時消失無蹤。
衛韜手底下藏着兩隻精美禮品盒,一時間送也不是,收也不是,感覺頗爲尷尬無語。
直到現在他才忽然反應過來,似乎並不能用人的思想去看待蟲。
感情她根本就沒有這個概念。
這和道德品質無關。
只和人羣與蟲羣的區別有關。
一切都在主母掌控下,整個蟲羣是爲整體,極大壓縮了個體思想存在的餘地。
衛韜深吸口氣,又緩緩呼出,心中剎那間閃過諸般念頭。
就在此時,一個靈蝶護衛的聲音遠遠傳來,“靈綺小姐,此處花圃的產量只有七十五斤,遠遠低於預計的數量。”
“竟然只有七十多斤嗎?”
她微微皺眉,“對於空靈花的大幅減產,我需要你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不過在此之前,我對你剛剛的所作所爲更有興趣,想知道你到底準備做些什麼,這裡面又有着怎樣的想法與目的。”
“太麻煩了,實在是太麻煩了。”
“乾脆直接翻臉開幹,或許也能嚐嚐靈蝶的鹹淡。”
衛韜直視着她的眼睛,感知到環繞其周身的靈意,終究還是將心中剛剛升起的殺意壓制下去。
眼前的雌性靈蝶,絕對有着如何利用靈意進行修行的傳承。
就像是老白蛉蟲說的,這就是靈蝶一族高高在上,能夠佔據廣袤領地的最主要原因。
但他左看右看,觀察了半天,卻是一直沒有弄清楚,她到底是如何讓靈意聚而不散,圍繞在了自己身邊。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所以說,他還想繼續觀察一段時間。
至少在事態真正失去控制前,並不想暴起出手直接開片。
衛韜想到此處,當即一聲暗暗嘆息,“這件事情,其實說來話長。”
他表面上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心中卻已經開始急速思考,到底該說些什麼,才能跟真正得上她的思路。
“沒關係,對於能讓我感到新鮮的東西,我一向不吝花費時間去詳細瞭解。”
靈綺眨動眼睛,面上露出淡淡笑容,“只要伱能給我一個滿意的答覆,關於空靈花減產的責罰,我可以做主給你減免一半。”
衛韜對此不置可否,斟酌着繼續說了下去,“在正式開始解釋之前,在下斗膽問上一句,上使心中最大的理想又是什麼?”
他表面在說理想,其實是在說慾望。
生靈無論有智無智,都有各種各樣的慾望。
就好比渴了要喝水,餓了要吃飯。
春天到了就要交/配繁衍。
幾乎可以稱之爲一種自然現象。
所以說,她既然有思想,那麼肯定會有更加複雜的慾望。
從這一方面入手的話,也許就可以更加深入瞭解到她的內心,從而尋根摸底對症下藥。
就算她毫無破綻可言,那也能爲他爭取到更多的時間,翻臉的時候便會有更多的勝算。
此言一出,靈綺頓時愣住。
這個問題,這個角度,確實有些出乎了她的預料。
“我的理想是什麼。”
她眉頭漸漸蹙起,眼神也顯得有些茫然,喃喃自語着道,“在很早以前,我的理想便是成爲主母,帶領種族走上更加輝煌的道路。
但是,下任主母差不多已經明確是大姐接任,我便再沒有了這個想法,只希望能讓自己的實力變得更強,好爲族羣發展貢獻出更多力量。”
“靈綺上使怎麼知道,自己一定不會成爲下任主母?”
衛韜揮舞着巨大鐮刀,嚴肅認真說道,“若是上使明確表現出更強的實力,以及更好的領導能力,成爲主母也並非是不可能的事情。
就像是我一樣,不也是憑藉着自己的不懈努力,最終坐上了空靈花園園長的位置?”
“花園園長……”
靈綺眼角嘴角微微抽搐,“像你這樣的園長,光我手下就有十好幾個,你又有何德何能,竟敢拿自己和本族主母相提並論。”
“我只是打個比方,完全沒有自不量力的想法。”
衛韜深吸口氣,聲音忽然壓低極低,“不過話說回來,靈綺上使作爲獨一無二的靈蝶,天然就與衆不同,根本不應該妄自菲薄,認爲自己要比其他兄弟姐妹更差。
所謂王侯將相寧有種乎,蟲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上使有這個理想就應該去努力實現,真要是等到了成功的那一天,又該是多麼美好的景象……”
“獨一無二,與衆不同?”
靈綺垂下眼睛,在這一刻陷入沉思之中。
甚至沒有去聽他後面又說了什麼。
時間一點點過去。
花圃之中一片寂靜。
老白蛉蟲跪伏不動,心中充滿驚訝茫然之情。
在今天之前,他已經設想了不知道多少種懲罰,其中甚至包括各種各樣的花式死法。
但此時此刻,他卻是完全無法想象,事情還能發展成這種情況。
管事大人不愧擁有尊貴血脈傳承。
非但不懼靈蝶上使的威嚴,甚至還能在她的面前侃侃而談。
雖然不知道兩人說了什麼,但既然可以引起靈蝶上使的深思,管事大人所言絕對是高深莫測,就算讓他聽了,怕是也會一頭霧水,遠遠超出了所能理解的範圍。
不知道多久後。
靈綺忽然擡起頭來,“你說的這些,都是從哪裡得來的想法?”
衛韜沉默片刻,眼中一道波光閃過,“回上使的話,您必須要明白,我從哪裡得來的想法並不重要,甚至其他靈蝶的想法也不重要,唯有您自己的想法,纔是唯一重要的東西。”
“我自己的想法。”
她深深吸氣,眉頭再次深深皺起,“我自己的想法,這很重要嗎?”
“很重要,當然很重要!”
“而且是非常非常重要!”
衛韜揮舞着鐮刀,在虛空不斷劃過,“上使大人,在這個天地之間,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只有你自己纔是最與衆不同的那個,也只有你自己的思想才最重要。
正所謂你思故你在,當你封閉感知,不再思考的時候,整個天地都可以當做不存在。”
她擡起手,不停按壓揉捏眉心,下意識做着反駁,“但是,我即便封閉感知,不思不想,天地間的一切應該依舊存在纔是。”
衛韜點點頭,毫不在意道,“它們或許存在,但當這一切和上使本身沒有了關係的時候,它們存不存在對你來說又有什麼意義?”
“對你自己來說,已經根本沒有了任何意義!”
鐮刀急速揮舞,幾乎擦過靈綺的鼻尖,讓遠處跪伏的白蛉蟲幾乎都要嚇死。
陡然倉琅琅一陣響動。
分佈各處的靈蝶護衛面色緊張,就要再次圍攏上來。
“都回去,沒我的命令,誰都不要靠近一步。”
靈綺擡頭環視四周,一句話便將所有靈蝶護衛逼退,任誰都不敢妄自再動一下。
接下來,她抹去鼻尖上滲出的一滴血珠,定定看向剛剛縮回鐮刀的衛韜,眼神表情還有些怔仲和茫然。
“你說的好像有些道理,又好像都是胡言亂語,讓我聽了莫名感覺思緒混亂,一時間都無法轉過彎來。”
靈綺嘆了口氣,忽然又問了一句,“所以說,我一開始到底是想問你什麼來着?”
唰……
悄無聲息間,兩隻禮品盒出現在她的面前。
它們來得毫無煙火氣,直接便塞到了她的手中。
“這就是我爲上使準備的禮物,獨屬於你自己的,可以讓上使提升實力的一點心意。”
衛韜說着,忽然轉頭向後看了一眼,“今年因爲雷暴突來,再加上毒甲蟲的襲擾攻擊,造成了空靈花比去年的減產,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說到此處,他驀地壓低聲音,“上使如果認可的話,其實屬下覺得產量還可以稍加調整,來到更合適的一個份額。”
“這又是什麼意思?”
靈綺長長呼出一口濁氣,小心將兩隻盒子裝進袋子。 她目不轉瞬盯着衛韜,“採摘了多少,就是多少,更合適的份額又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火耗損失可以稍微再多一些,算是送給上使自己的禮物。”
衛韜嘆了口氣,“我不說,我屬下那些白蛉蟲更不會說,只要上使帶來的護衛能夠保密,那些空靈花瓣就是上使自己的東西,完全可以留下來提升自身實力,換取更多實現自己理想的底氣。”
“我自己的東西。”
靈綺再次陷入迷茫,“那麼你說,多少份額纔算合適?”
太麻煩了。
要不還是一鐮刀砍死她算了。
衛韜再次將涌起的殺意壓制下去,“具體多少,還需要靈綺上使根據情況作出決定,只要不引起其他上使懷疑,自然是越多越好。
能讓你在更短時間內脫穎而出,直至成爲年輕一代的最強靈蝶。”
不久後,靈蝶護衛騰空而起,將靈綺護在中間,迅速從花圃上方離開。
衛韜揮舞着鐮刀般的節肢,熱烈歡送對方遠去。
直到對方消失在天際盡頭,才長長呼出一口濁氣。
終於送走了這幫傢伙。
從最後結果看,這次的見面還算不錯。
不僅糊弄過去了空靈花的“減產”,而且從靈綺口中套出了不少信息,讓他對整個靈蝶一族有了更深的瞭解。
甚至知道了她的修行法門,竟然是通過頭頂的觸角來感知匯聚靈意。
“靈蝶有觸角,我也長着兩根類似的衛星天線。”
衛韜在花圃中慢慢踱着步子,一邊巡視着自己的領地,一邊撥弄研究着頭頂上的兩根東西,很快陷入到沉思之中。
忽然,嗡嗡破空聲再次響起。
剛剛離開的靈蝶迅速靠近過來,片刻間便飛抵花圃上空。
嘩啦啦……
靈綺收攏翅膀,輕盈落在衛韜身前。
她抿起薄薄的雙脣,盯着他看了很長時間。
然後纔開口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稟上使,屬下名叫元一。”
衛韜收斂思緒,有些疑惑她爲何會去而復返。
“元一,倒是個很有意境的名字。”
靈綺點點頭,“這樣,你收拾一下東西,現在便隨我回去。”
衛韜不由得一愣,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嘆了口氣,自顧自說了下去,“剛纔在離開這裡的路上,我想了很久你所說的話,結果越想越是感到迷亂,甚至還有一絲恐懼漸漸升起……”
衛韜悄無聲息調整了一下姿勢。
將原本的站姿,換成了三才殺鐮的起手式。
卻又聽她繼續說道,“我不知道你說的那些到底是對還是錯,唯一知道的就是,我的思維很混亂,這種感覺很奇怪,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奇怪……”
“簡單點說,就是靈綺上使的固有觀念受到了衝擊,所以纔會生出迷茫的心緒。”
“不過這是屬於你的蛻變,就像是渡劫一般,只要成功走過去了,便可以告別禁錮自己的過去,爲自己打開一片更加寬廣的嶄新天地。”
衛韜一邊說着,緩緩向前一步踏出。
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更加拉近,尋找到最爲合適的出手角度。
既然有可能會動手,那就再忽悠她一番,最大程度擾亂她的注意力,以求達到一擊致命的結果。
靈綺身體一顫,喃喃自語道,“蛻變、渡劫,嶄新天地,我還是有些混亂迷茫,需要你進一步的指點。”
“所以,我決定帶你回到靈蝶主城,從此之後就跟在我的身邊,做我專用的占卜師。”
占卜師?
這又是個什麼東西?
衛韜看了看屬於自己的花圃,思考現在是不是進入靈蝶主城的最佳時機。
面對着他的疑問,靈綺沒有任何不耐煩,而是柔聲細語解釋道,“在我們族內,占卜師是唯有智者才能擔任的職務,而且不受血脈種族的限制,這也是我能爲你找到的最好位置。”
“元一,你現在就隨我回去,去做我的占卜師。”
片刻後,她忽然微微皺眉,“怎麼,這可是其他族類求之不得的好事,爲什麼你看起來並不是特別高興的樣子?”
“回稟上使,屬下並非不高興。”
衛韜看着遠處的花田,“只是一想到就要卸任園長,以後再也見不到這些精心培育的空靈花,我就感到異常難過,還有十分的不捨。”
“想不到你的心思如此細膩,對培育種植的空靈花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靈綺眉宇舒展開來,面上露出一絲微笑,“你隨我回去後,我就把麾下最好的幾塊花圃全都交由你來打理,這樣的安排你看如何?”
衛韜深吸口氣,毫不猶豫道,“我沒什麼要收拾的東西,我們現在就可以直接出發。”
接下來一段時間,他跟在靈蝶隊伍之中,在一片片空靈花圃停留,將採摘好的花瓣統一收走。
然後又飛過遙遠距離,最終於在一片廣袤森林前降落下來。
休息了調整片刻,隊伍再次出發。
深入密林百餘里後,衛韜眼前豁然開朗,看到一片佔地面積巨大的林中平原。
其間甚至有各種建築鱗次櫛比,錯落有致。
遠遠望去,就像是矗立着一座巨大城池。
不時有披甲執銳的靈蝶衛兵經過。
在看到靈綺之後,他們隔着一段距離便停下,甚至下降高度以示恭敬。
靈綺對此渾不在意,徑直朝着那座城池飛去。
“哦?原來是靈綺妹妹回來了。”
接近龐大建築羣落的時候,飛出一隊明顯裝備更加精良的靈蝶。
爲首的纖細陰柔女子打着招呼。
靈綺微微躬身,行了一禮,“靈毓姐姐辛苦。”
“看到你們安全回來,我就放心了。”
名爲靈毓的雌性靈蝶微笑着迎上來,目光掃過一衆護衛,最終落在衛韜的身上。
她明顯愣了一下,定了定神才訝然問道,“這位是?”
衛韜同樣躬身擡手,學着做了個行禮的姿勢,“回稟靈毓大人,屬下是……”
就在此時,靈綺突然打斷衛韜,微笑着解釋道,“他叫元一,是小妹此次巡遊途中找到的智者,準備讓他成爲主城的占卜師。”
“讓他成爲占卜師……”
靈毓一副不太相信的樣子,“靈綺妹妹,你確定這是經過認真思考後做出的決定?”
“我看他的兩柄大號鐮刀,身軀又粗大強壯,若是納入軍陣之中做個精銳戰士倒是可以,至於占卜師,怎麼看都不像是智者該有的樣子。”
“六姐說的也有道理,我會認真考慮姐姐的意見。”
靈綺微微眯起眼睛,溫柔笑着回了一句,再也沒有多說什麼,便直接告別離開。
“元一,你看我這位六姐怎麼樣?”
衛韜回頭看了一眼,壓低聲音道,“您的這位姐姐啊,倒是個直來直去,心裡藏不住事的性子。”
“是啊……”
靈綺沉默片刻,幽幽嘆了口氣,“大家幾乎都是這樣的性格,就連以前的我,也是如此。”
“你或許還不知道,若是在以前,每當遇到兩者看法不一致的時候,我都會直接表明自己的觀點,甚至還會徹底爭論出到底誰對誰錯。”
“但是現在呢,我卻是採取了另外一種辦法,來應對她的疑惑和反駁,或許這就是你路上向我說起過的,心有溝壑,胸有城府,才能成其大事。”
衛韜閉上眼睛,心中頗爲感慨。
剛纔她不過勉強做到了說話留三分,少於人爭論,就已經將其上升到心有山川之險,胸有城府之嚴的高度層次上了?
之前他還一直在想,到底需要多大智慧才能做一個占卜師。
畢竟他心知肚明,自己就是個粗人,一向喜歡用簡單粗暴的方式解決問題,真要是遇到太過複雜的難題,怕是當場就會露餡掉了底。
結果現在來看,好像根本沒有任何問題。
他即便是再粗再魯,至少在見到的靈蝶貴族面前,智商情商也絕對算得上是獨樹一幟,遙遙領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