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議(中)
世上沒有不漏風的牆,宮中更不例外,第二日玉城公主求見被皇帝呵斥的事就已經傳遍。
宮人都是善於捕風捉影的,在這件事中感覺皇帝態度堅強,都謹慎起來,不敢在宮中肆意議論,對新晉玉嬪的態度也不再輕慢。
欣妃聽聞後拊掌相慶,“玉城以往倨傲不羣,這次可給了她一個好看。”
子虞道:“聖上也沒有說什麼,卻被宮人傳得有鼻子有眼。”
欣妃道:“任誰都覺得,一個已經出嫁的公主,整日到宮中指指點點不是樁美事。”
子虞笑了笑,心中另有計較。玉城公主果然深受皇恩。只有不受寵的孩子纔會被父母棄之不理,皇帝已經先行呵斥公主,以後不會有人再向公主發難,此舉保護的意味更甚於責難。她低下頭,頗有些感慨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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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們和皇帝相持了幾日,殷相始終不發一語,旁人不知他意圖,只當他知難而退,遂以爲勝券在握,勸諫的摺子在御案上高高堆起。皇帝對這些非議置之不理,在永延宮對兩相說:“後宮有皇后打理,如今羣臣異議,插手後宮事務,莫非對皇后不滿?”倪相一驚,連稱不是。如此一來,非議的聲音也漸漸平息。
皇帝忙於朝政,幾日未曾宣召。子虞在宮中無所事事,宮人知情識趣地爲她出點子尋樂。這日有宮女提及,“娘娘要入主步壽宮,何不去看看如今的模樣。”步壽宮空置已有四年,雖然有宮人灑掃修葺,畢竟沒有主位妃嬪,失去了用心,植被自然凋謝。在子虞入住前,移栽花木成了首要。宮人們早已打聽到子虞喜愛栽種花木,紛紛投其所好。
子虞沒有格外注意這個伶俐的宮女,但首肯了她的主意,帶着秀蟬歆兒靜悄悄地來到步壽宮。
庭院前幾個宮人正爲石榴樹填土。火紅的花開得正豔,花瓣下已藏着龍眼大小的果實,那沉實的紅和花紅又有了細微的區別,絢麗得像錦繡堆成,將一色灰暗的壁牆都掩蓋下去。子虞來來去去看了幾步,宮人們都沒有發覺。子虞卻注意到牆角石邊坐着一對年輕的男女,雙手緊握,竊竊私語。
直到子虞走近了,宮女模樣的少女首先發現,受驚一般抽回了手,站起身,侷促不安地向子虞行禮。少年卻慢慢轉過頭,眉目秀雅,脣畔含着一抹恬淡的笑意,彷彿含情脈脈,又彷彿漫不經心,殷紅的花瓣落在他的肩上,隨着他站起的動作又飄落到地上,衣袖拂動時有一絲純淨的暗香,和着泥土的一息清爽,清雅過人。
子虞看到他衣襟上還有一點紅痕,淡淡不似花瓣,細看了一眼,又望了望宮女,頓時領悟那是胭脂。她素知皇室子弟比尋常人家的孩子早熟,但瞧見如今模樣,不知該做如何反應。
睿繹先笑了笑,“娘娘。”子虞輕輕哎了一聲,看她撞破他人略有侷促的樣子,再看睿繹氣定神閒,兩人狀況似乎完全顛倒。細想了下,子虞也覺好笑。
睿繹對那宮女說:“看見沒有,娘娘大度心慈,不會計較。”宮女臉上仍有驚色,睿繹揮手讓她告退。
子虞看了他一眼,“私相授受,若被人發現,殿下無礙,她只怕要吃苦頭。”
“若連這點準備都沒有,又豈會有膽子私相授受,”睿繹嘿嘿一笑,“娘娘只看到她怯怯可憐,沒有看到她在宮中已有七年,還能穩步晉升,手段圓滑可不同一般呢。”
子虞淺淺笑了笑,不置可否。睿繹的目光越過她直穿庭院,提起另一件事,“他們把牆垣外的石榴樹都移進來了。”他蹙眉斂笑,子虞以爲他不喜石榴,問道:“你不喜歡?”
“我的母親很喜歡,”睿繹口氣清淡,可神色有些凝重,“她說石榴是富貴花,最懂審時度勢,夏日酷暑,它花開正豔,等到秋風一起,躲過了炎熱,它結出果實,果實外表堅韌厚實,不怕風雨侵襲,內裡卻多汁多籽,正是符合子孫繁盛的寓意。”
“說得真好。”
“我也覺得說得極好,”睿繹緩緩道,“可惜那年的果實還沒有在秋風里長成,就已經枯萎。”
他臉上含着笑,子虞反而更生憐意。
秀蟬過來問:“娘娘,要不要去內殿看看?”子虞本不想麻煩,可這一刻還是有些心軟,點頭應允,走到正殿口,回頭一看,睿繹果然跟了過來。
宮殿寬闊深宏,幽靜得落針可聞。殿內的擺設與子虞當年所見的已大有不同,她轉頭對睿繹說:“殿下,妾當年是在這裡第一次見你。”睿繹四處張望,臉上難掩一絲惆悵,聽見子虞的話,思索了一下,說道:“我不記得了。”
“殿下當年還是童子,已像大人般侃侃而談,見解讓女官們讚歎。”子虞含笑回憶。
睿繹怔忪了片刻,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不該,不該。”
子虞詫異,“不該?”
“像娘娘這樣的美人,第一次見面我不該會忘記纔是。”他促狹道。
他一句真一句假,性情極多變,子虞摸不透他真實想法,心中知道他是言行不羈,並無惡意,狠狠嗔視了他一眼。睿繹笑嘻嘻只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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睿繹環顧四周,連棟檬樑柱都細細看了一遍,眼神漸漸有一絲迷茫,似乎陷入無法自拔的回憶中。子虞知道日後他未必有這樣追憶的機會,帶着秀蟬悄悄離開,將這一刻留給他獨處。
填土移栽的宮人已經離去,子虞走到樹下,擡頭去看石榴花,想要驗證花下是否已偷偷藏起了果實,赤紅的顏色烙在她的眼中,鮮活得彷彿一團火。
有人走到她的身後,步伐極輕,又突兀地停住。
子虞頭也不回,“殿下看完了嗎?”
半天未聽見迴應,她回過頭,睿定站在樹叢的另一邊,身着蟹殼青的大袖衣,日光勾勒出他俊美無瑕的面容,神情冷漠肅然。
風裡依稀有樹木清香,牽起他的衣袖。他立在那裡,數步之遙,可他的表情眼神,讓子虞感到兩人之間的距離早已千仞鴻溝,再難觸及。
沒有想到會這樣相見,以至於曾經在夢中預想的場景話語都沒有了用處,她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腦中思潮起伏,彷彿一鍋難平的沸水。
秀蟬咳嗽一聲,子虞一震,睫毛在風中微微顫抖,轉身就要離開。
“何不耐心聽我把話說完?”睿定緩緩開口。
子虞倏地轉過身子,凝視他,“我們之間還有什麼是可以說的呢?”
睿定紋絲不動,口氣輕軟,“也許比娘娘想的要多。”
子虞深深吸了一口氣,這個男人竟然面無表情地如此稱呼她。
記憶裡那個隔牆擲花給她,溫柔提點宮廷之道,因爲思鄉情重,徹夜摟着她安慰的男人,真的是這副面孔嗎?
秀蟬和歆兒背過身,裝作擷花的樣子,一前一後地看着庭院的來路。
“我們的婚姻就是這樣一場鬧劇?”子虞冷笑道,“你需要無權無勢的女人裝點門面,又要暗自和殷榮結爲同盟,那時候出現的我,就成了你的選擇?”
睿定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娘娘又是如何選擇我的呢?孤苦無助地遊走在宮廷之中,漸漸感到力不從心,嫁給我,不正是擺脫宮廷的捷徑?懷着這樣的想法,又怎麼可以責怪我單方面地利用了你?”
子虞面色蒼白,心臟怦怦地跳動,氣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她曾經總感覺婚姻中缺少了一樣至關重要的東西,現在終於明悟,那是信任。他不願意對她和盤托出他的抱負理想,她也不敢全然依靠這個總是有所隱瞞的男人。
現在才明白這個道理,太遲了吧?
她垂下眼瞼,神色黯然。
他也一時無話,微風從兩人之間穿梭而過,草木清雅的氣息在沉默中分明起來,甚至漸漸濃重,空氣沉重得彷彿要膠凝。秋日澄淨的日光穿過枝葉的縫隙,零碎地灑在他的眉眼,溫暖的一點光彩,讓他的神情慢慢柔和起來。
“我是一個狠心的人吧?”他開口。
子虞不吭聲。他又自嘲一般笑了笑,“在你心裡,我自然是一個狠心的丈夫,狠心的……父親。”
深藏在心底某處的傷痕又被揭開了舊痂,子虞一瞬感到痛徹心扉,冷冷地看向他,“我現在爲他慶幸,不必出世面對虛僞的嘴臉。”
“是呀,是該慶幸,”睿定似乎沒有聽出她話裡的夾槍帶棒,語調依然低柔,“一個在寺院出生的皇室子孫,終生都將活在無法正名的惡果中,這樣的悲劇不會發生,是該慶幸。”
“不要說了。”子虞難過得想要捂住雙耳。
睿定緩慢地說:“他不應該出生在那個環境,因爲已經有一個人受過同樣的苦。”
他停了停,擡手拾起樹叢上一朵零落的花朵,神情惋惜又傷感,“很多年前,雲光殿裡住着一個孩子,一直到了開始懂事的歲數,都不明白爲何不能走出那道灰牆。直到有一天,他的母親帶着他來到交泰宮,胡牀邊站着一個剛滿週歲的孩子,母親要他行跪禮,他不懂,問那是誰,母親說,那是皇后和你的弟弟,他又不懂,爲何哥哥要對弟弟行跪禮。母親當時抓着他的手,指甲陷入他的掌心,輕輕說,你的母親是宮婢,他的母親是皇后,你的一生都將匍匐在他的腳下。”
子虞皺眉看着他,他低頭專心致志地看着手中的花,露出些微的笑容,猶帶苦澀,“過去的日子無法再篡改,未來的事還能有所選擇,我怎麼能讓他再去受這樣的苦。即使他是我等待很久衷心期待的孩子。”
子虞心裡一酸,低下頭去,“現在和我說這些有什麼用?”
睿定轉過臉來直視她,“這個世上,除了你,我還能和誰說這樣的話?”
子虞心底有所警覺,從那須臾的柔情中回過神來,臉色重又冷漠,“晉王不是無的放矢的人,不然今日也不會精心準備了故事。”
“不要把我當做你的敵人。”他不緊不慢地說,“從始至終,我都不會是你的敵人。”
子虞嗤笑了一聲,“在你已經向我下手之後?”
睿定愣了一下,皺眉反問:“下什麼手?”
他的神態真摯誠懇,子虞脣畔含着一絲冰冷的微笑看他。
“不管你是否相信,”睿定說道,“無論遇到什麼情況,我都不會對你下手。”
子虞嘴脣翕動,還未出聲,秀蟬已走了過來,“娘娘,時辰不早了。”子虞知道她是提醒自己有人接近,就若無其事退後一步,召來歆兒,徑直離開。
走了一段,歆兒道:“晉王還未離開。”子虞回頭望了一眼,他果然還站在樹下,身影寂冷,彷彿收斂羽翼的青色孤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