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虞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她心裡清楚,如果不是已經有了玉嬪的封號,他也不會特地來說這一番話,這樣一想,他話裡的真假又值得質疑。
這個問題一直困惑她到了夜裡。
來人腳下無聲,一雙溫暖的大手扶住她的肩膀。
子虞轉過臉來,一看是皇帝,急忙想要行禮。他按住她,柔聲說:“在想什麼這麼入神?”
子虞將頭靠在他的肩上,實話實說,“在想過去。”
“過去?”他勾起一絲笑,並不在意,左手一翻,像是憑空變出一朵紅花,輕輕插在她的髮髻上。子虞笑了笑,轉身顧鏡時才發現那是一朵殷紅的石榴花,怔了一下,笑容頓時就掛不住了。
皇帝坐在她的身旁,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的神色,緩緩道:“玉城請求我讓晉王之藩,平息朝野的議論。”他轉頭看子虞,看樣子想聽她的意見。
子虞心下惴惴,思忖片刻才道:“若是有心人,無論晉王到了哪裡,都無法平息。”
皇帝笑了起來,“這一次我不會讓步。若是因爲幾句流言就退縮,日後就會有的讓步,臣子也會養成插手宮闈的習慣。”
心裡一陣安心,子虞主動握住他的雙手,幽幽地問道:“陛下,爲了妾值得嗎?”
皇帝輕輕蹙了一下眉,笑容淡去。子虞見狀慢慢把手縮了回來。他沉默了一會才道:“你要證明這一切都是值得。”
子虞淺淺含笑,突然想起吳元菲教她的一個道理。宮廷裡任何的好處都要付出相應的代價,他對她的好也不例外。
*
秋分剛過,涼風就掠過了宮牆。宮苑裡草木搖落,蒼苔泠泠,被那秋風拂過,一洗翠色繁華。
子虞挑了一個天清氣朗的日子搬入步壽宮,她入宮時也沒有攜帶什麼,遷宮時就簡便了許多,除了宦官宮女內外整理,女官們都陪着她閒聊。幾位女官都是二十出頭的歲數,容貌齊整,也沒有特別出挑的。子虞言談間就問及她們的來歷,女官們都知道這是考校的時刻,不敢掉以輕心,回答得都盡詳盡細,子虞一一記下。
楊都監又領人走了進來。他是御前的人,自然沒有人阻攔,徑直來到子虞的面前,拿出一捧冊子呈給子虞,原來是皇帝御賜的古玩珍物,還有爲她下令趕製的翟衣宮飾,無不精美華麗,撩人耳目。
女官們紛紛奉承,“陛下對娘娘真是用心,這樣的寵遇宮中少有。”子虞聞言挑了挑眉,用心這兩個字用得真是恰如其分。
到了傍晚時分,天氣驟然陰霾,鉛雲垂垂欲雨。曲臺宮忽然來人請子虞過去一敘,讓子虞大爲驚異。自入宮來,因爲她身份尷尬,除了欣妃,還沒有妃嬪宮眷願意與她交好。曲臺宮的充媛是什麼樣貌,她搜腸刮肚都沒有想出個大概來。
子虞要換身衣裳,曲臺宮的女官笑着攔住道:“玉嬪娘娘不必大張旗鼓,我家娘娘的意思是話話家常。”
子虞更加猜不透這其中的用意,就着一身廣袖襦裙去了。
曲臺宮不及步壽宮那般廣闊宏偉,擺設也不見珍稀,瞧着樣子就知道聖眷不深。充媛雙十年華,樣貌不錯,正和宮女談笑,見到子虞來了,和另一位身着青衣的女子迎了出來。子虞的品級比兩人都脯攔住她們行禮後,好奇地打量兩人,依稀有些印象,是那日在交泰宮外對她微笑的。
充媛拉着青衣女子介紹,“玉嬪娘娘,這是殷美人。”
她的姓氏讓子虞明白了一些關鍵。
殷美人鵝蛋臉形,雖稱不上是天姿國色,但另有一股嬌豔動人,對子虞盈盈拜道:“若以私論,妾應該稱呼娘娘一聲姐姐。”
子虞心道,果然是殷家的人。含笑連稱不敢。
三人依次在殿中落座。充媛笑道:“這次請娘娘來是受人所託,娘娘莫怪我莽撞。”宮女都被支到殿外,有一個女官轉到殿後,領着一個身着朝服的外命婦走了進來,徐徐向子虞拜倒。子虞一看是殷夫人徐氏,只受了她半禮,“義母不可如此。”徐氏含笑道:“宮禮不可廢。”
殷美人道:“嬸母大可放心,此中都是自家人了。”徐氏和藹地微笑,態度謙恭平和,一如普通婦人。子虞卻不敢小視她,仔細問了殷府一些瑣事以示親熱,徐氏配合作答。其間也沒有冷落充媛和殷美人。
原來兩人都是出身殷家,是殷相的子侄輩。殷家人丁不旺,姑娘家更少。其中樣貌才智都過人的殷陵是殷相嫡女,早已許配了人家。充媛本名殷玫,早兩年就入了宮,只因各方面都不出衆,也沒什麼大本事,在宮中碌碌無爲。
殷美人入宮時間短,只有大半年的日子,那正是子虞被誣與皇帝有私情之後,大臣們驚覺後宮妃位空虛,趁機往後宮中送人。殷府也挑了三個女孩送入宮中做女官,只有殷美人得蒙聖寵。殷府還想再挑選適合人選,這一輩的姑娘中卻沒有更出色的,從民間挑選,又是小門小戶,匆忙調教也上不得檯面。最後沒有辦法,這才又想到了子虞。
閒談了幾句,子虞終於明白了其中的緣由。
充媛和殷美人名義上是姐妹,兩人對子虞都是親熱地籠絡,不落痕跡地奉承,子虞自然不能沒有表示,興致濃厚地陪着她們東拉西扯。徐氏見狀笑道:“宮中人情哪及親情厚重,如今你們姐妹能在宮中攜手相助,也不怕受人欺負。”充媛一看就知道徐氏有私話要和子虞說,找了一個空隙就和殷美人避開。
徐氏轉過臉來仔細看子虞道:“今日見娘娘,氣色果然好了許多。剛纔我入宮時就聽說陛下待娘娘極好,果然不假。”子虞微微臉紅,徐氏又道,“如今正在風頭勁上,娘娘可千萬不能掉以輕心。”子虞道:“我理會的。”
徐氏見她態度從容,連連點頭,說道:“娘娘可知前些日子朝堂的一些事?”子虞道:“深宮婦人,只聞得一二。”徐氏道,“娘娘必是聽說了,大臣們都針對娘娘,我家相爺卻一言不發,未曾爲娘娘辯駁。”
子虞笑眼看她,“哦?有這事?”徐氏緩緩道:“確是有其事。你可知,皇后當年能入主宮廷,並非完全靠母親惠順長公主的威勢,對她幫助最大的人就是倪相,這些年,後宮爲皇后一人所掌,外朝又以倪相爲羣臣之首,互爲依助很久了。要想在他們面前佔到上風可不是件容易事。我家相爺這次一言不發,也是想讓陛下看一看,後黨的勢力有多大。”
子虞已想到這一層,並不吃驚,淡淡道:“相爺用心良苦了。”
“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徐氏道,“娘娘在宮中有所成就,纔是相爺想看到的。若是覺得宮中無人倒也不必害怕,自家人還是有一兩個的。方纔充媛和殷美人都是娘娘的姐妹,有什麼事儘可吩咐的。”
子虞一笑置之,談話時就已發現,殷美人失之於輕浮淺薄,充媛爲人畏畏縮縮,難有大志,真要有什麼事,這兩人是決計靠不住的。徐氏也是想到這一點,笑道:“有用之人自有有用之處,無用之人也別有妙處。退一萬步來說,大用處使不上,棄車保帥難道也用不上嗎?”子虞一陣心涼,看着她道:“到底也是殷家的。”徐氏笑含深意,“若是隻能有一人成功,有所犧牲也在所難免。”
子虞默默想了一會兒,點頭應了。
茶水漸涼,徐氏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卻沒有離開的意思。子虞以爲該說的都已經說了,不知其用意。徐氏想了許久,才又開口,“有一件事,想給娘娘提個醒。”
子虞問:“什麼事?”徐氏道:“四月時聖上御苑試馬,險些受傷娘娘可知?”子虞略有耳聞,蹙眉道:“好像是有這麼件事。”徐氏忽然湊到她耳爆輕聲說:“有人在御馬草料中灑了使馬發狂的藥汁。”
子虞“啊”地掩住了口,“是什麼人做的?”徐氏陰陰一笑,“敢於做這件事的人,早已經想好萬全的脫身之法,飼馬的宮人自盡了,未留線索。”子虞覺得手心已沁出冷汗,“難道……”後面半句湮熄在這猜測的無盡恐懼中。
“是誰做的,是不是她,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徐氏道,“娘娘只要知道聖上的意思,他已經不想後宮只掌握在皇后一人的手中了。娘娘,這纔是你的機會啊!”
*回到步壽宮天色已晚,窗格上透出一團朦朧的光,恍惚是月光,走近了才發現屍中點上了燈。子虞走到寢殿外,守在門外的是御前的周公公。見他想出聲,子虞拿手在脣邊示意噤聲,然後躡手躡腳走入殿中。
皇帝躺在臥榻上似乎睡着了,面容平和安詳。子虞仔細端詳他,心裡莫名地生出酸楚,還未等她發覺,這一絲感覺已經瀰漫全身,疲憊又痠軟。她跪在榻前,輕輕將臉靠在牀沿。
他的呼吸綿長而平穩,只在安靜的夜裡,才能聽得清楚。她細細地聽着,混合着自己的心跳,漸漸有了一絲睏意。他長長吐了一口氣,忽然開口道:“這樣會傷身。”
子虞含糊地應了一聲,緩緩擡起頭。他已經睜開了眼,雙目幽深而寧靜。子虞想,這是世上最深沉最難揣度的一雙眼。面對它,最鋒芒犀利的寶劍也會相形失色。
他也看着她,伸手溫柔地在她臉上撫摸了一下,“你是個不會隱藏心事的女人。”子虞笑了一下,想要站起來,腳下一麻,又重新跪倒。他舒臂在她肘間一撐,順勢將她抱到臥榻上。子虞靠在他的胸口,聽到的是強勁有力的一聲心跳,又生出一點勇氣,說道:“我今日見了義母。”
她習慣和他談心事,暢談所思所想,像是對丈夫的開誠佈公,至少要讓他有這種感覺。
“哦?”皇帝微笑,沒有一點意外也沒有一點探究,淡淡說,“如果你喜歡,可以讓親眷常到宮中探你。”
子虞低低一笑,“若是如此,別人又要指指點點,我就難做人啦。”皇帝笑着垂目養神,說道:“有我在。”
有我在——子虞聽到這話,睫毛顫動,把臉埋進他的胸膛。不是高興,不是感動,僅僅是有些傷感,她再也無法把這句話當成簡單的體貼。
這一夜,子虞心事重重,皇帝大概也有所察覺,格外繾綣溫柔。溫存之後,皇帝撫摸她的頭髮,手指從如緞滑膩的髮絲中穿過,他露出微笑,“在想什麼?”
子虞垂下眼瞼,想的有很多。帝后是年少夫妻,在太子時期就已相伴,情深彌篤。皇后先後產下三個皇嗣,兩個夭折,剩下唯一一個兒子就是現在的太子。無論皇帝有多少寵妃,皇后的地位都穩如泰山。殷相卻暗示她對付皇后。子虞感到一陣荒謬,她被當做一顆棋子,藉以打擊皇后一黨的棋子。她卻不敢自視甚脯皇后在交泰宮一句話能辦到的事,她就是費盡心力也未必能達到。何必要急於以卵擊石。
她自顧自想着,沒有回答。皇帝也不逼問,兩相依偎沉默以對。過了許久,子虞擡眼注視他,“陛下還記得珉山上說的那個故事?”皇帝不防她提起這個,略思索了一下,笑道:“你就在想這個?”
“陛下當時到底回答了什麼呢?”
皇帝轉過臉,留給子虞一個模糊的側面,他想了片刻,語調慵懶而輕緩,“先帝徵兵十年,國力衰漿心中已有悔意,問山的那邊有什麼是一種試探。我就回答,眼前已有河山,無暇他顧。”子虞問:“陛下是真的這麼想的嗎?”
“大約是吧,”皇帝脣醬起,“不是每一個出題的人都真心想得到答案,也許只想借回答的人說出他們想要的答案。這個時候,答題人怎麼想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出題人怎麼想。”
子虞嘆了口氣,“可是也有這種情況,即使費心猜測,答題人還是可能會猜錯出題人的心思。那應該怎麼辦呢?”
皇帝朗朗一笑,愛憐地在她額邊輕輕一吻,“那就儘量不要讓自己答錯。”
即使依靠着他溫暖的身體,子虞還是感到一種從脊椎後慢慢躥進了身體,她固執地問:“答題的人未必有那樣聰明,萬一還是答錯了呢?”
皇帝悠悠說道:“他會失去出題人的歡心。”
子虞打了一個寒戰,神態也變得傷感。皇帝后知後覺,過了一會兒才摟住她,溫言安撫道:“這裡不會有人教你應該怎麼做,怎麼做纔是對的,可是不用多久,你就自然會明白應該怎麼做。”
子虞苦笑了一下,蜷起身體。皇帝道:“多想無益,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