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裡那口井,井臺經過這麼多年,原本整齊的水泥臺,好幾處凹陷進去,殘缺處長了青苔。
她似乎聽見笑聲,在耳蝸內依舊隆隆作響的聲音裡,笑聲突兀而又清脆,無憂無慮的,伴隨着水聲……那該是從井口壓上來的清水,有撲面的涼意,被清晨的陽光照射,騰起的水霧裡有七彩虹霓,虹霓裡有好看的、略帶羞澀的笑靨……
葉崇磬跟董大叔說着話,兩人都看着屹湘慢慢的從木凳上站起來,往院子裡走去。誰也沒有阻止她。
屹湘看到面前這掛草珠簾子。被溼氣打溼了翅膀的蒼蠅,有氣無力的伏在草珠上……這簾子,當年還是剛剛串起,董大叔家的媳婦兒給每一串草珠下綴着紅色的塑料纓子,隨着風飄起來的時候,煞是好看。此時那紅色的塑料纓子不但早就被曬的敗了色,還有個別的地方,草珠都缺了……她伸手拂開草珠簾,輕輕的、溫潤的草珠滾過她的手背,竟讓她手背上像被通了電,手、臂至身體,痙、攣。
方方的天井,被暴雨沖刷的乾淨至極。
她站在天井中央,看着四周每一扇窗子。
原先小方塊的玻璃窗,早已經換成了白色的塑鋼窗,可是……可是那窗子上,掛着的窗簾,雖然顏色破敗慘淡了些,卻仍能看出來,是淺黃色底子上的橘色向陽花。只是那向陽花在她眼中慢慢的開始旋轉、旋轉……她眼前一陣發黑,向陽花鑲了金邊似的,在黑暗中亂舞。
她蹲在地上。
眩暈的時候她總是最快的降低重心,她知道這是最有效的辦法。
向陽花還是不斷的往她面門上撲過來,讓她看不清東西其他……
“屹湘!”葉崇磬急忙的從屋子裡出來。伸手想要拉屹湘起來,屹湘扣住他的手,不動。他便也蹲下去,在她身邊,“你還行麼?”
屹湘抓着葉崇磬的手。以他手顫的程度,她清楚的意識到,他此時應該是在對着她說着什麼的,可是她一個字也聽不到。她只能這樣抓着他的手,讓自己努力的多吸進一些氧氣來,好儘快的說出下面的話來,她說:“他不在這裡……我們走吧。”
他不在這裡。
他沒來過這裡。
她以爲自己能找到他的,但是沒有。他並沒有來。
“我們走。”她再說了一遍。比剛剛那句聲音要細上很多。
葉崇磬將她拉了起來。
風還是很大,厚厚的雲層被風攪動着,迅速的在天空中翻滾移動,烈日穿過清透無比的空氣,照射在他們身上,短暫的時間裡,曬的人發昏。
葉崇磬將屹湘擁入懷中。很輕很輕的,他清亮的目光,看向屹湘背後的這些——整齊的房舍、潔淨的佈滿水滴的門窗、嚴絲合縫的窗簾、堆在門前的陳舊的漁網……他輕聲的說:“好,我們走。”他鬆開手。
董大叔站在一邊,見狀急忙說讓他們進屋涼快下,別中暑。
葉崇磬卻說:“既然亞寧沒來過,我們也就不在這裡耽擱了。謝謝您。”
“客氣啥呢,又沒幫什麼忙。我倒是盼着亞寧能來的。”董大叔說着看屹湘,有些擔心的問:“這樣子能下島嗎?”
“沒關係,我會照顧她的。要是亞寧來,麻煩您告訴他,湘湘來找過他。”葉崇磬叮囑。
“不。”屹湘輕聲說。
“屹湘!”
“別告訴他了。”屹湘望着那窗簾上慘淡的向陽花,眼淚在眼眶裡轉着,“不用告訴他……他確實不想,讓我找到他。”
而她,也確實找不到他了。
“會找到他的。我們先走,那邊船不等人。再不走咱倆就真耽誤事兒了。”葉崇磬對着董大叔溫和微笑,說:“打攪這麼久,真是抱歉。”
“哪兒的話,哪兒的話。不過……都快晌了天了,真該留你們吃飯的。”董大叔說着,搓了下手。
葉崇磬說:“謝謝。我們也還有事,要趕回去呢。”他說着,拉着屹湘往外走。屹湘腳步有點遲緩,他配合着她的步子,也走的慢。
董大叔一邊繼續說着留他們吃飯的話,一邊往外送他們。
二虎見他們往外走,忽的從院子角落裡躥起來,又對着他們開始狂吠。
董大叔不住呵斥着二虎,二虎卻叫的更兇。他將葉崇磬和屹湘送出門,站在門口,看着他們往燈塔方向走去。那個矮小的、從進門開始就眼圈發烏的女子,隔了這麼遠,都知道她全身都在顫抖……他嘆了口氣,回身關了門。
屹湘走着,禁不住的再次回頭。
“他不在這兒不是壞事。這麼惡劣的天氣……”葉崇磬說。
屹湘使勁的搖着頭,擡頭看看他,說:“對不起。”
葉崇磬卻問她:“還能走嗎?不能走的話,我可以揹你。”
他已經滿臉是汗。這樣跟屹湘一起走,遠不如他負着她的體重要輕鬆一些。可是他也知道,倔強的她,尤其是在這裡,是不會要他揹負她的。果不其然,他看到她儘管已經像是有些神志不清了,還是搖頭。
他無奈。撐着她的手臂,將自己的力量分給她一點,讓她能夠自己走着。
他也看一
樣那閉合的大門。在走向那道門的時候,她的腳步急切而堅定,每一步都像她的人似的,儘管疲憊卻有種活力和希望。緊張是緊張的,緊張中有對董亞寧的惱怒和氣憤,可她應該沒有絕對的懷疑過她的判斷,她相信即便是在全世界都找不到董亞寧的時候,她還是能夠找到他的,因爲大概這個地方,就像是心底最明淨純潔的一個角落,要留給最沉最遠的記憶……他看着她那樣的腳步,再想跟上,都忍不住要慢下來。
可現在她完全不是去時的樣子。
他們站在礁石上往下看,碼頭上等待着他們迴歸的艦艇,像朵藍灰色的小花,開在五顏六色的海面上,伴隨着不斷涌起的白色浪花,起伏。海面平靜多了,因此站在甲板上的那幾位看到他們,高高擡起手臂,揮舞了兩下,還喊着“快點上船回去還趕得上開飯”!
葉崇磬拉起屹湘的手,踩着礁石間的沙石小路。
艦艇在鳴笛,葉崇磬擡頭看看那個方向,說:“當心些。”
屹湘點點頭。
海岸上風很大,吹的她幾乎要飄起來。
耳邊風聲呼嘯,順帶着捎來些聲音,她想回頭看一眼,卻仍看着葉崇磬,跟着他的腳步,拾階而下……艦艇上的水兵們不知道在說什麼,笑聲不斷。她的腳步遲滯了下,看向艦艇上那幾個深藍色的身影,有一個念頭迅速的晃過。心神一分,腳下打滑,她急忙抓住葉崇磬的衣襟。
兩人終於穩住。
“怎麼了?”葉崇磬看着屹湘。
屹湘拖着他的手鬆了一下,說:“我得回去。”
葉崇磬以爲自己聽錯。
也只是一愣之間,他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在這兒的。”屹湘欲轉身。葉崇磬反手拉住她的手腕子。
大風帶着雨意穿過兩人之間。
葉崇磬鬆了手。
“去吧。”他說,“路上小心些。”
屹湘看着他,點頭間,重又握住他的手,緊緊的,然後她退了兩步。
他站在原地,望着屹湘往回跑去,手上的溫度仍然在,她已經跑開了很遠。
大風捲起她的裙襬,她就像是在一片深深淺淺的綠色中忽然綻開的一朵淡色的花,陽光如此強烈,卻遠沒有她的身影耀眼。頃刻之間,那束陽光移開,陰影將她籠罩,跟隨着她,一路向前……
他站着。
風吹的他偉岸的身軀亦微微晃動。
遠處的汽笛聲再次響起,是催促他們登船的號角。
“怎麼回事?又要下雨了,還不快點兒!”身後有人氣喘吁吁的跑上來。
葉崇磬轉身往下走,說:“走。”
“你女朋友呢?”上士看看那邊,並沒有看到人,跟着葉崇磬,邊走邊問:“哇,見鬼了,剛剛還在這兒。人呢?”
葉崇磬兩三步並作一步,向碼頭迅速而去……
與此同時,屹湘在沙石路小徑上奔跑着。
耳邊是呼嘯的風聲和海浪聲。
她用自己此時能使出的最大的氣力奔跑着,全不管喉頭胸口的劇烈疼痛。只知道自己必須快些、再快些,就像很久很久以前,他們被洶涌而至的潮水追着,如果不拼命的跑在潮水的前面,就會被吞沒……她眼睛裡涌出來的水,沖刷着面龐。
她此時只能聽到自己短促的呼吸聲,終於跑回來,只差一點便要整個人都撲到虛掩的木門上,控制住自己這已經不像是自己的身體,盯着那兩扇木門見約有半指寬的縫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