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燕綏之似乎是隨口應了一句, 尾調有點微微的上揚,很好聽,也一如既往帶着一點兒笑意。
但是他沒有回頭。
曾經有人評價燕綏之像一潭湖, 看着溫和,觸手卻透着涼氣, 站在岸邊又根本望不到有多深的底。你看不出他特別喜歡什麼,特別討厭什麼, 也看不出他是在高興, 還是在生氣。
很多人試過去探一探底, 卻都無從下手。要麼灰頭土臉, 要麼望而卻步。
但是現在, 站在青藤牆邊的燕綏之眉目低垂, 身影被樹燈勾勒出修長的輪廓,表情卻背光隱在夜色裡模糊不清。雖然只是一個背側影,卻讓人覺得好像摸到了一絲縫隙。
他藉着樹燈溫和的光,又看了一會兒酒瓶上的字, 然後撩開青藤, 將那瓶酒放回原處。
轉過身來的時候,他的表情一如往常, 衝顧晏道:“不聽喬少爺講少年故事了?”
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塵土,捻着手指沒好氣地說:“我懷疑只有我一個人是真的在找他那瓶酒。”
顧晏看着他的眼睛。
那一瞬,燕綏之有點擔心面前的人是個棒槌,會哪壺不開提哪壺地問他剛纔在看什麼,畢竟這樣不合時宜的人不在少數。
如果真的那樣, 根據以往面對其他人的經驗, 他可能會不那麼高興,甚至非常排斥……燕綏之心想。
而他不太希望對顧晏產生那種情緒。
好在顧晏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落了一會兒, 就又掃向了其他幾棵標號的櫻桃樹,問道:“這一排都看過了?找到沒?”
燕綏之忽然就笑了。
“還沒,去看看21號那棵。”他說着走了過去,跟顧晏並肩而行。
沒多久,喬和柯謹也走到了這邊。不過很遺憾,酒莊沒有把酒放在紅桃J3行21棵這麼明顯的地方。
四人散步一樣在櫻桃園裡走着,氣氛很放鬆,而燕綏之卻有些心不在焉。
事實上一直到後來,他們翻了大半個櫻桃園,找到了喬的專屬酒,又聊起了曼森和趙擇木的過往,混雜着一些大學時光,燕綏之始終都有點心不在焉。
喬拽着顧晏陪他喝了很多酒,這少爺別的不說,酒量是真的好,喝完一架酒依然頭腦清醒,除了話更多一點,沒有顯出絲毫不適。
這一晚上他大概是最忙的一個,一方面他其實很感慨曼森的意外,心情不怎麼樣,另一方面他又時不時要講些糗事趣事去逗柯謹,讓對方放鬆一些,與此同時,他還不忘給顧晏慶祝一下一級律師初審通過的事,順便還要表示一下對燕綏之的嫉妒。
因爲有很長一段時間,柯謹一直看着燕綏之,以一種非常規律的狀態,喝一口果汁瞄一眼,再喝一口再瞄一眼。當然,這樣單調的完全重複的動作本就不是正常人會有的,但在柯謹身上,這表示他情緒平和安定。
到後半段,柯謹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喬找服務生給他裹上毯子,衝燕綏之咕噥道:“哎算了不嫉妒了,畢竟我這麼大度。還是要謝謝你啊小實習生,他這幾天狀態其實很差,沒什麼精神,總會睡着,醒了就很容易受驚,一隻鳥飛過去他都會突然發起病來。能像今晚這樣好好吃完一頓飯就很不錯了。”
他帶着柯謹去室內的時候,燕綏之和顧晏去水池邊洗手。
櫻桃園裡每張坐席不遠處都有一處精雕的洗手池,用考究的金屬和纏繞的花枝做了欄杆,將它半圍起來。
燕綏之仔細搓洗手指上沾染的食物氣味,顧晏就那麼靠在欄杆邊等着。
兩人還在繼續之前的話題。
“……喬怎麼跟曼森弄成現在這樣的?”
顧晏的聲音裡含着一點兒酒意,很淺淡,但比平日要懶一些,“喬是個很純粹的人,跟人相處沒那麼多條框。他看誰順眼就會對誰好,沒什麼道理,如果對方給他同樣的反饋,那就是朋友,如果對方懷疑他別有居心,那就沒什麼可談的。而曼森一度疑心很重,剛好跟喬的性格相沖,兩次三番,就不歡而散了。”
燕綏之笑着說:“當初我非常納悶你和柯謹怎麼會跟喬成爲朋友,現在看來就再正常不過了。”
顧晏靜了一會兒,“你怎麼知道我們是朋友?”
“這是什麼問題?”燕綏之愣了一下,“當年假期你不是總被他拽出去鬼混?”
這輩子沒“鬼混”過的顧晏看了他一會兒,暫且沒去糾正他的用詞,“我以爲你不會關注那些……瑣事。”
燕綏之沒有否認,他衝乾淨手上的泡沫,想了想道:“確實不太關注,但也總有些例外的時候。即便我本身很講求公平,但不可避免的總會對一部分學生相對更欣賞親近一點,比如你和柯謹,不過也恰好是你們兩個,從學校滾蛋之後就再沒想起過我這位——”
他就像是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聊,隨口說到這裡,語氣還很輕鬆,甚至莞爾笑了一下。不過一轉頭就發現顧晏正倚靠在欄杆上看着他,眼瞼微垂,眸光映着水池邊的晚燈,意味有些模糊不清。
燕綏之話音斷了一下,下意識問:“爲什麼這麼看着我?”
顧晏的目光很沉,但少有地不帶棱角,甚至有一點溫和,也許是酒意未消的緣故,他沉默了片刻,道:“因爲一整晚你都心不在焉,看上去有一點……難過。”
燕綏之微愕。
這話直愣愣的程度其實不亞於在17號樹前問他“在看什麼”。都說裹了太多皮囊的人,很討厭被探究,過往的很多經驗告訴燕綏之,他也不例外。
但是很奇怪,顧晏這樣直白地將話攤在他面前,他居然沒有他以爲的那樣不高興。
他動了一下嘴脣,最終還是笑了一下,道:“沒什麼,想起家裡人以及小時候的一些……瑣事而已。”
這大概已經是他罕見的能算得上認真的答案了。
說完他在池邊抽了一張除菌紙巾,一邊把手擦乾淨,一邊沖水池擡了擡下巴,道:“別杵着,來洗手。”
顧晏又看了他片刻,難得像個聽話的學生一樣站直身體,走到水池邊沖洗着雙手。
燕綏之禮尚往來地靠在欄杆邊等他。
水池的晚燈勾勒出他微垂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樑,這麼多年來,好像變了很多,又好像一切如故。
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心理,燕綏之看了一會兒後突然開了口,“顧晏。”
“嗯?”顧晏的聲音在水流映襯下依然含着點兒懶意。
燕綏之翹着嘴角,玩笑似的問他:“畢業之後別的學生都晨昏定省地給我發消息,最少也有個逢年過節的問候,唯獨你一點兒音信都沒有,直接跟我斷了聯繫,爲什麼?”
顧晏垂着的目光一動未動,依然仔細地清洗着手指。
就在燕綏之以爲他又要跟往常一樣,碰到不好答或者太麻煩的問題就權當沒聽見,沉默着掠過去的時候,顧晏突然開了口:“因爲一些很荒唐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