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幼年四處飄零,那些年,不知受了多少白眼和冷遇,這樣的情境,唯有在到白家莊後纔算是結束。”
似是想起了曾經漂泊爲家的窘迫往事,杜軒的眼中有些淡淡的追憶。
停頓了一下,他深呼了一口氣道:“如今,學生一窮二白,什麼都沒有,若是六小姐下嫁於學生,學生於心何忍?”
原本沉重的心微微一輕,白老太爺不怒反笑,“你小子,倒還算老實。”
說着,白老太爺伸手指了指下首處的扶手椅示意杜軒坐,“如今,我只問一句,若是我做主將珞姐兒許配給你,將來你飛黃騰達也好,吃糠咽菜也罷,可能疼她護她一生一世?”
杜軒面上一怔,白老太爺卻也沒急着追問他,輕嘆了一口氣道:“男人的抱負,在社稷,在天下,而女人,這一生能依靠的唯有父兄夫婿,珞姐兒無父無兄,若是嫁於你,你便得保她一聲平安無虞,哪怕跟着你吃苦受累,只要你心中惦着她念着她,她心中定然也是甘之如飴的。”
“之所以選中你,一是因爲看重你有情有義又有真才學,只要你心中有抱負,來年會試興許正是你鯉魚跳龍門的那一躍。二來,正是因爲你家世簡單,珞姐兒嫁於你,不需應付七大姑八大姨的一應親戚,關起門來,只要你們小兩口和和美美的把日子過好,便算是最大的幸福。百年之後,我們去見了她的父母,也算是有個交代。這,都是我們兩位老人的私心罷了。”
“這段時日,我和白家莊的老族長也已經接觸了好幾次,本想着你孤身一人,既然尊他們做長輩,便請他們爲你做主。可我想着,到底還是知會你一聲,你若不願意,這件事,便當我們沒提過,出去後,你也莫要與人提起,免得傷了珞姐兒的聲名。”
“若你願意,我們心願甚簡,你們過好日子便罷。若你不願,一切都與從前一般無二,你還是我看重的學子,靖安侯府的座上賓,將來,你榮耀也好,窘迫也罷,與珞姐兒,都無一絲干係。”
“我的話,你好好想想,不必急着答覆我,終歸,這是你一輩子的大事。”
推心置腹的說了好大的一通話,看着一向明斷果決的杜軒臉上有些猶疑,白老太爺心中長嘆了一句,也不打擾他思慮,起身朝外走去。
剛走至書房門前,白老太爺的身後,傳來了杜軒情急的喚聲:“恩師留步。”
白老太爺轉過身,便見杜軒起身鄭重一拜,“杜軒傾慕六小姐已久,若是恩師將六小姐下嫁於杜軒,杜軒必定視若珍寶,此生定不負恩師所託。”
峰迴路轉,白老太爺的面上,瞬時露出了一抹喜意。
轉身走回杜軒身邊,白老太爺伸出手大力的拍了拍杜軒的肩膀,“你小子,這回又有什麼說法,說來我聽聽?若說錯一星半點,我是絕不會鬆口的,要知道,方纔可是你字句清楚的說不敢也不能應允這門親事的。”
相處一年多,杜軒的性子,白老太爺早已熟知,此刻他既已鬆口,此事便已經八九不離十了,心中大悅,白老太爺幾步走回上首處坐下,滿眼期冀的看向杜軒,等着他說話。
杜軒也不落座,雙眼坦誠的看向白老太爺道:“去歲四月至今,得恩師另眼相看,杜軒纔有今日。可是,杜軒對六小姐的心意,卻與恩師,以及這靖安侯府無一絲干係。哪怕六小姐只是山野中一平常人家的女兒,只要杜軒有機會結識,必定也會誠心求娶,生生世世與佳人相依相守。”
說着話,杜軒的耳後,出現了一抹紅暈。
眼神躲閃着低垂下來,杜軒有些赧意的說道:“雖只見過六小姐幾次,可她性子嫺靜淡雅,爲人謙和有度,對上恭敬對下寬容,無論誰得之,都是前世修來的福氣。杜軒也曾聽聞許多不好的傳言,爲此,對六小姐也存了幾分憐惜,要知曉,她生來便沒有見過親生父母,於她而言,已是世間少有的可憐,卻因此而飽受衆人的非議,更是無辜至極。”
到底是個還未及弱冠的少年郎,說起自己心中對白瓔珞的情意,杜軒便滿心的羞赧。
低垂着頭,未看到白老太爺的眼中已經映出了幾抹晶瑩,杜軒繼續說道:“杜軒生來便不知父母何在,這些年,心中不是沒有怨的,可天下無不是的父母,興許,他們也有自己不得已的苦衷。正因爲如此,對六小姐的處境,杜軒感同身受。不是沒有肖想過自己能有這樣的姻緣,可每每那時,杜軒便覺得此事太過美好,讓人覺得那是水中月鏡中花一般的不可觸摸。而如今,竟真的遇到了。”
“恩師一片拳拳愛護之心,杜軒若還是執意拒絕,反倒顯得學生沒有擔當。如今,當着恩師的面,學生鄭重起誓:若六小姐嫁與杜軒,有生之年,杜軒必定愛她護她,不讓她心中有苦。願得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說罷,杜軒撩起衣袍跪倒在地,鄭而重之的衝白老太爺磕了三個頭。
“好,好好好,不枉我對你另眼相看。”
連說了三個好字,白老太爺起身,親自攙起了杜軒。
“恩師,學生有一不情之請,還望恩師准許。”
眼中一派清明的堅定,杜軒擡首看向白老太爺道。
本就喜歡杜軒的爲人,此刻聽了他這一系剖白心跡的話,白老太爺再看杜軒,便怎麼看怎麼滿意,見他有所請求,忙點着頭道:“你說。”
杜軒微一遲疑,旋即正色道:“學生希望,能以金榜題名之喜,當做前來靖安侯府提親的賀禮,所以,明年會試放榜之前,學生與六小姐的親事,暫且放下不提,既已決定娶她,學生願意放手一搏,爲六小姐掙個風光出嫁的榮耀。”
一番話說得鏗鏘有力,白老太爺聽的熱血沸騰,一瞬間也似是年輕了幾歲。
可是回過神來,白老太爺又躊躇起來。
明年二月十六,便是白瓔珞及笄的日子,可會試放榜,再到殿試折桂,怎麼也要到三四月間了,已經及笄卻還未定下親事,白瓔珞定然又要成爲京城內宅中的笑柄。
“學生必定專心苦讀,不負恩師與六小姐,還請恩師酌情考慮。”
杜軒拱手一拜,誠心祈求道。
倘若現在定下親事,外頭的人也好,靖安侯府的人也罷,都會覺得杜軒高攀,白瓔珞下嫁,會認爲白瓔珞受了委屈。
若果真按着杜軒所言,以杜軒的本事,來年未必不會金榜題名,到那時,新科進士上門求娶,寒門新貴與侯府小姐,也算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的一樁美事了。
有舍纔有得,不放手一搏,誰能知曉以後是花團錦簇還是一敗塗地?
暗自沉思了半晌,白老太爺一狠心,沉聲應道:“此事,就依你所言。”
說罷,白老太爺起身攔住杜軒要下拜的動作,面色凝重的叮囑道:“杜軒,老夫對你從無所求,即便舉薦你入京都,也是單純的一片愛才之心。但是,你若是負了珞姐兒,我便是窮其一生,也不會放過你。”
白老太爺說的認真,杜軒瞬時也挺直了腰背,“大丈夫一言九鼎,杜軒是真男兒,決不食言,恩師只看着便是,學生會用實際行動向您證明學生對六小姐的情意。”
白老太爺點了點頭,招呼着他道:“坐吧,我吩咐下人擺膳。”
杜軒離開書房的時候,天色已經全黑了。
出了慶安堂的門,看着西廂房承歡居的方向,杜軒的心裡,似是從未如此激動一般,讓他想要拔足狂奔,到那杳無人跡的山頂大聲吶喊幾句。
蘭心閣裡,白瓔珞披着夾衣靠在軟榻上,外面起了風,嗚嗚咽咽的風聲從樹枝上吹過,發出了輕柔的婆娑響聲,看着牆角燈臺裡搖曳生姿的火苗,白瓔珞的眼前,忽然出現了前世時那溫馨的場景。
燭光下,杜軒批閱着孩子們交上來的功課,不時的無奈搖頭苦笑,而一旁的土炕上,珞娘縫補着手裡的舊衣。
偶爾擡頭,四目相對,眼中盡是繾綣柔情,被昏暗燭光所充盈的屋子裡,頓時也多了幾分溫情。
祖父尋杜軒過來,是來說親事的吧?
他會欣然應允,還是驚詫回絕?
猜測着他有可能的反應,白瓔珞的心裡,便忽上忽下的忐忑起來。
去歲桃林中猝不及防的一個照面,是兩人這一世的第一次碰面,那一刻,白瓔珞的眼中面上盡是驚喜,而杜軒,更多的是愕然。
那之後,兩人再未單獨碰過面,唯有過年那次去煦和軒參加詩會,杜軒耳後出現的那抹紅暈,讓白瓔珞猜到了他淺淺的心意。
可這也僅僅是她一廂情願的猜測而已。
如今,事情一步步的終於發展到了她所願意樂見的地步,杜軒,又會如何應對呢?
胡亂思忖了一整夜,白瓔珞輾轉反側。
第二日早起,白瓔珞便滿心雀躍的去了慶安堂,還比素日早了一刻鐘。
見祖父祖母一如從前,而祖母看向自己的目光中,還帶着淡淡的憐惜,白瓔珞的心裡,突然有了一絲不妙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