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宮裡各處燃着的宮燈,透出了柔和的光芒,讓白日看起來肅穆的宮城多了幾分平和。
泰和殿偏殿內,嘉元帝專心致志的批閱着奏章,眼見皇帝落在奏章上的字跡潦草起來,周復心內一頓,忙上前帶着笑的勸道:“萬歲爺,歇息會兒吧,您都連着批閱了一個多時辰的奏摺了,若是太后她老人家知曉了,必定要怪您不愛惜自己個兒的身子的。”
深吸了口氣,嘉元帝將手裡的硃筆放下,擡眼問道:“什麼時辰了?”
“回萬歲爺的話,剛過了戌時初刻。”
周復輕聲答着話,一雙眼睛,不由而然的瞟向大殿門外。
聽着外面傳來了“傾城公主求見”的通報聲,周復頓時鬆了口氣,下一瞬,耳邊響起了皇帝的聲音,“宣公主進來吧。”
“是,奴才遵命。”
一刻不敢耽誤,周復出門迎了上去。
一襲深紫色的拖地長裙,傾城公主步履輕柔的邁過了偏殿的門檻。
今日的她,高發入鬢,妝容精緻,襯着流光溢彩的長裙,一雙眼眸,也似是靈光閃動,比平日多了幾分魅惑的豔麗。
“見過皇兄。”
俯身行了禮,聽到“平身”二字響起,傾城公主起身,走到錦桌旁的軟凳上坐了下來。
有宮婢捧着剛沖泡好的熱茶送了上來,傾城公主似是畏寒一般,將茶碗雙手捧在了手心裡。
久久,二人都沒有說話,殿內的氣氛,頓時有些詭異起來。
周復見狀,擡眼衝站在殿內的幾個宮婢和太監使了個眼色,尾隨在他們身後輕手輕腳的退了出去。
嘉元帝摸着那滾燙的茶碗,面上忽然多了幾分笑意,“靈兒,住在宮裡不好嗎?搬去公主府,孤零零的一個人,豈不是孤單?”
“謝皇兄體恤,不過,我早已習慣了一個人孤零零的,住在宮裡,成日裡見她們強顏歡笑的與我周旋,看得多了,倒更覺得無趣,索性,早些搬出宮去,大家都高興。”
傾城公主態度清冷的答道。
脣邊的笑就那麼僵住了,嘉元帝擡眼看向她,“哦?強顏歡笑嗎?”
即便是不屑的笑容,在傾城公主臉上,也依舊是初雪綻放一般的絕美。
“宮裡的女人,唯有見了皇兄你,纔是發自真心的笑容,皇兄莫非不自知?”
說罷,傾城公主站起身,盈盈下拜,“若不是爲了三郎,此次我不會入京,一旦三郎病癒,我就會啓程回漠北去。所以,還望皇兄再體恤妹妹一回。”
嘉元帝的臉色,只一瞬就變的鐵黑。
握着茶碗的手背上,凸起了紋路清晰的青筋,而手指的指肚,更是因爲用了很大的力而泛白,茶碗裡的水,輕微的晃動起來。
深吸了幾口氣,嘉元帝將茶碗放下,拿過明黃色的帕子擦拭着手道:“你倒是不忌諱,你就不怕,朕因此而殺了他?”
不怒反笑,傾城公主站起身,綻開明亮的笑容道:“皇兄,你不會的。”
此情此景,亦如當年她出嫁前的那一夜,嘉元帝心頭一滯,口中的狠話,就那麼頓住了。
四目相對,一雙眼中怒火重重,另一雙美眸中,卻是雲淡風輕。
不一會兒,嘉元帝就敗下陣來。
“靈兒,你這是吃定了朕,認爲朕不會拿你怎麼樣嗎?可即便如此,朕也有容忍的限度,你,不能拿這個來要挾朕。”
嘉元帝有些無力的說道。
“要挾?皇兄,您說笑了,普天之下,除了太后娘娘,還有誰能來要挾您?靈兒不敢,也不能。”
咯咯的笑着,傾城公主轉身做回了軟凳上,可一雙眼眸,卻忽的罩上了一層愁緒。
傾城公主的一句話,讓兩人都陷入了從前的回憶,殿內又陷入了長久的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嘉元帝皺了一下眉頭,再擡眼,便見周復低垂着頭進來回話道:“萬歲爺,太后娘娘身子不適,已詔了御醫往壽康宮了。”
“知道了,準備車攆,起駕壽康宮。”
沉聲說着,嘉元帝掩去了聽見周復回話時的薄怒。
一旁,傾城公主再度笑出了聲,“皇兄,我可有說錯?若是我在泰和殿再多坐一會兒,她怕是要追來了,您還讓我住在宮裡?爲了太后娘娘的身子安康,我還是搬出宮去的好。”
說着,不顧嘉元帝已經再度鐵黑的臉色,傾城公主起身施施然的遠去了。
周復的腦門上沁出了一層薄汗,卻低垂着頭立在一旁,只恨不得自己不在殿內。
死一般的沉寂。
周復甚至不敢擡頭去看嘉元帝的臉色。
不知過了多久,只看見御案桌簾下的流蘇一晃,嘉元帝起身走了過來,“去瞧瞧太后。”
“是。”
擡起衣袖擦了把汗,周復忙不迭的跟了上去。
壽康宮裡,聽小太監回完了話,太后一臉不耐的擺了擺手。
“奴才告退。”
跪倒磕了頭,小太監倒退着出了內殿,下一瞬,便聽見院裡響起了宮婢們給嘉元帝磕頭請安的聲音。
“御醫怎麼說?”
屏風外,嘉元帝問着貼身服侍了太后幾十年的路嬤嬤。
“回萬歲爺的話,御醫說,太后着了涼,引起了陳年舊疾,所以,要靜心調養些日子,不礙事。所以,萬歲爺寬心便是。”
路嬤嬤答道。
腳步聲響起,嘉元帝進了內殿,遠遠的坐在了暖炕前的軟凳上,“母后,您身子可好些了?”
太后的眉宇間,多了幾分蕭瑟。
她似乎不記得,上一次皇帝坐在她身邊,握着她的手囑咐自己好好歇着,是什麼時候了。
難道,她們母子二人已經生疏至此?
太后嘆了口氣,“這麼多年的老毛病了,一到了冬日就是這般,也沒什麼好不好的,按着御醫的話,好好將養着便是了。”
“母后好生歇息,等病好了,不若去京郊的園子裡休養些日子,等到封了印,朕親去接您回來過年,可好?”
嘉元帝提議道。
往年一入冬,太后的身子就時病時好,所以,大多數時候,都是在京郊的皇家園子裡住着,等到年前再回來。
可今年,因爲傾城公主回來的緣故,此番嘉元帝再說這番話,太后的心裡,不由的便想深了一層。
目光定定的看着嘉元帝,太后的一雙眼中,有審度,有責備。
過了許久,太后幽幽的說道:“老人說的好啊,兒大不由娘,如今,哀家是真的老了。”
太后的話,一下子點燃了嘉元帝心裡的怒氣。
“母后,柔貴妃已經隨先皇去了這麼多年了,您心裡有再多的恨,再多的怨氣,也該消了。您把對柔貴妃的不滿都放在靈兒身上,是不是太不公平了?”
嘉元帝壓下心裡的怒氣道。
“不公平?”
聲音突的尖銳了起來,太后坐起身一臉不可置信的看着嘉元帝道:“不公平?哀家對她不好,你覺得是不公平,那先皇是如何對哀家的,你身爲人子,可曾爲哀家不平,去先皇面前爲哀家說一句不公平?”
情緒的激動,讓太后粗喘起來,漸漸的,她的臉色就由白轉紅,失態的暴躁,讓她與人前那個端莊慈和的太后娘娘大相徑庭。
嘉元帝心中不忍,上前坐在暖炕邊,伸手輕撫着太后的後背,軟語勸道:“母后,朕知曉你心中苦,若沒有您,兒臣也沒有今日,所以,兒臣心疼您體諒您,不會爲了任何事忤逆您。可是,上一代的恩怨,不應該波及到靈兒身上,她是無辜的。如今,蕭寒戰死,母后,靈兒還不到三十歲,這樣的結局,您就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憐惜嗎?”
嘉元帝的舉動,讓太后冰冷的心裡回暖了一絲,可他的話,卻如九重天上傾盆而下的雪水,一瞬間又激怒了太后。
“憐惜她?看見她那張臉,哀家就不會想起那個賤婢,想讓哀家憐惜她,除非哀家死。”
太后怒聲說道。
傾城公主的相貌與其母柔貴妃有九成相似,若是換了服飾妝容,怕是有十成十,看到傾城公主,太后卻透過她的臉看到了柔貴妃,繼而看到了她和先皇柔情蜜意的那一個個場景,所以,自傾城公主長大,每見她一次,太后心裡的厭惡,也就加深了一重。
太后的話,讓嘉元帝再也抑制不住。
爲太后撫背的動作猛的停了下來,嘉元帝站起身,冷冷的丟下了一句“母后歇着吧,兒臣還要政事要處理”,便步履急促的出了內殿。
伴隨着嘉元帝滿面寒煙大步離去的背影,內殿炕几上的藥碗茶盅嘩啦啦的碎在了地上,路嬤嬤跪倒在地恭送走了皇帝,忙爬起身進了內殿,不一會兒,內殿就響起了太后壓抑的咒罵聲,和路嬤嬤的哄勸聲。
傾城公主的東西,早在清平街的公主府修繕一新後便都搬了進去,唯有隨身的物件還留在宮裡。
第二日,欽天監算出的宜搬遷的吉日,內務府依着傾城公主的意思,按着規矩搬出宮入住公主府。
早朝過後,御書房偏殿內,一個小宮婢因爲茶水太燙,而被周復吩咐拖下去送至慎行司杖責二十大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