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村裡休整一天。劉燕吩咐下去不要驚擾村民,只是在村路上找了避風地方,安置帳篷。入夜時分,我出來看雪域月景,卻見到了非常驚奇的一幕。
一輪滿月升在墨藍的天空,月光朦朧,村民們盤膝坐在地上,他們之中有老有少,大人也就罷了孩子不過十一二歲,紅色的小臉異常虔誠。衆人向着遠處高高雪山上的寺廟集體誦經。經文是藏語,聽不太懂。一位穿着厚厚僧袍的喇嘛在人羣中邊走邊有節奏地敲擊法器,村民們男女老少誦讀之聲悲涼空明,聲聲入耳,場景很是讓人震撼。
我看到李副總走過來,便低聲問她是怎麼回事。
李副總說道:“我剛纔問過了,這是村民們向神山祈福。這是他們村落近千年來的習俗。”
這時,那個尼泊爾小個子插着褲兜走過來,看看我們,淡淡道:“很早以前便有一種傳說,神山和蓮花寺會毀於一場大禍。村民們靠山而生,對神山的感情已經深入骨髓,所以他們自發的進行祈福活動。”
這是他第一次開口講漢語,我們都有點不太適應。
尼泊爾小個子看着行走在人羣中,那位擊打法器的喇嘛,神色有些異常:“這是拉什喇嘛,是蓮花寺有名的智者,一般很少下山,今天居然看到了他。”他看看我們:“你們這些外來人啊,我已經看出你們不是什麼登山旅遊客,一定有自己的目的。我要奉勸你們,請不要破壞這裡的一草一木,它們都有神靈在的,它們是村民們千百年來的心靈寄託。”
李揚笑道:“朋友你多慮了,我們就是來玩的,看看稀奇就走。”
“但願如此。”尼泊爾小個子說。
村民們的祈福儀式大概半個小時就結束了。時間不長,也是,晚上山風很大,溫度很低,還有那麼多孩子,再凍個好歹呢。不過,這些村民們雖然臉凍得通紅,卻個個神色激動,眼睛裡是虔誠的空靈。我看得有些發愣,活這麼大從來沒見過這麼純的人。
城市裡的人,個個眼神詭詐,皮笑肉不笑的,偶爾遇到個把真性情,就像下水道碰見衛生球一樣罕見。而在這處高原,皚皚雪山之下的村莊,每一個人的眼神都是純淨明亮,他們有信仰啊。
這時,我看到那個被稱爲拉什的喇嘛由尼泊爾小個子引見,正在和劉燕說着什麼。
拉什看上去可能也就三十出頭的年紀,長得很瘦很高,和藏民一樣,他也因爲常年生活在高原地區,臉色很紅,嘴脣如樹皮般乾裂,臉上遍佈皺紋,顯得無比滄桑。李揚看得好奇,拉着我湊過去,楊姍姍也像小尾巴一樣跟在後面。
劉燕似乎正在談上山拜寺的事,拉什說着比較拗口的漢語,意思是要回去請示,自己不敢擅自做主。
他正說着,一擡頭看到我們。我清清楚楚看見,他本來平靜的臉上忽然起了波折,臉色驚愕,繼而悲傷。我看看李揚,他也疑惑,這喇嘛是怎麼回事?
拉什似乎拼命抑制住淚水,嘴脣顫抖,微微垂頭就要離開。
“小師傅。”楊姍姍招手,這傻大姐直接跑過去,嘻嘻笑着:“小師傅,上次去廟裡我見過你。你忘了嗎?我叫姍姍。”
拉什已經鎮定下來,淡淡笑着:“你好。”
“你好像看見我不高興啊?”楊姍姍說。
拉什回頭看看山中月夜下的寺廟,輕輕說道:“難道真的劫難到了?”他沒有說什麼,匆匆離去,朝着山上走去。
我擔心地說:“大晚上走雪山,別出什麼事啊。”
尼泊爾小個子白了我一眼:“蓮花寺的喇嘛別說晚上了,就算蒙着眼也能平趟多雄拉山。”
楊姍姍情緒很不好,悶悶的,眼淚在眼圈轉圈:“他,他怎麼都不理我?”
李揚拍拍她,我們也不知勸什麼好,整件事玄妙異常,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第二天起來,我洗了把臉,正抽出一根菸要抽,就看到村口來了兩個喇嘛。其中一個是昨日的拉什,還有一個年紀稍長,估計能有五十來歲。他們兩個畢恭畢敬走到劉燕近前,低低說着什麼。
劉燕點點頭,來到我們近前,說道:“你們幾個今天跟我上山。”沒有絲毫商量的餘地,他對李副總說:“小李,其他人你就讓原地待命,我不回來不準動。”
尼泊爾小個子正好站在帳篷外面擦臉,看到我們跟着喇嘛上山,頗爲羨慕,還招了招手。可誰也沒搭理他。
這一行人除了兩個喇嘛,就是我們四人,劉燕、李揚、楊姍姍和我。劉燕因爲走不快,只好讓喇嘛抱着。那五十來歲老喇嘛抱着這麼一個孩子,走在碎雪險山,如履平地,喘都不喘一下。可我們就慘了,這條山路又崎嶇又陡峭,還落着雪,滑溜異常。人家嗖嗖往上走,我們幾個得在地上爬,雙手雙腳齊用。走了一上午,我腰都擡不起來,累的吐血。
走走停停,終於在夜幕降臨前,來到寺廟。
山風獵獵,雪山的天空並不是黑色的,而是呈一種深色的寶石藍,無比深邃。寺廟大門外垂下一幅幅鑲布被風吹動,起起伏伏如同波浪翻滾。在門口燃着火盆,幾個喇嘛正在那裡。
火盆燃燒,明亮亮的火苗在沸騰,襯上無限空遠的藍黑色天空,能讓人情不自禁就陷入一種冥想的境界。
拉什領我們走進寺廟。整座寺廟依山而建,沿着山的走勢修建了很多房間,擡頭去看,只見零星的屋子裡有燈光出現,其他的都是黑洞洞的,像是什麼巢穴,看上去有些陰森。
拉什帶着我們走進經堂,喇嘛們正在誦經,經堂內梵音渺渺,法器聲音有節奏的敲響。這種經文類似於低吟,那麼多人吟誦出來,有一種如潮汐大海般的磅礴和生命力。
最令我們震撼的,是經堂內誦經的這些喇嘛。大概能有三十幾個人,除了坐在前面一排七八個成年喇嘛,剩下二十多個人居然全是十歲左右的孩子。
他們剔着光頭,穿着赭紅色的喇嘛袍,一個個臉色略紅,萌萌的非常可愛。別看是孩子,他們的眼神無比深邃清澈,全都雙手合十,虔誠地吟誦經文。比較怪異的是,有的孩子居然還戴着厚厚的近視眼鏡。
劉燕眉頭一挑,雙手顫動,那位年長的喇嘛還抱着她。
她示意放下來,一步一步走到誦經喇嘛們的身後,找個位置也坐了下來。她不會誦經,只是閉上眼,靜靜聽着。聽了一會兒,居然眼淚從眼角流下來。
“這些人都是?”李揚輕聲問拉什。
拉什道:“都是朱古,也就是你們說的轉世活佛。”
我和李揚驚呆了,滿滿一經堂坐着的居然都是轉世人。
在經堂最前面,掛着無數條黃色的布幔,牆上畫着藏傳佛教的壁畫。因爲年代久遠,顏色發暗,此時看來,卻非常有滄桑感和歷史感。上面畫的是一個個喇嘛打扮的人,似乎能連成一個古老的故事,不過我們沒有這方面的知識,也看不懂。
走到這裡,誰也不敢造次,其時其地神聖而磅礴,經文似能直透腦海,乍一聽有些刺耳,等時間長了,自己的意識卻不自覺跟着經文節奏走。
在這裡根本沒有時間的概念,也不知過了多久,誦經結束,喇嘛們依次站起,排成隊列從後面出去。整個過程有條不紊,靜寂無聲。時間不長,經堂裡就走空了。
劉燕站起來,擦擦臉上的淚水,走過來對拉什說:“我要見見上師。”
拉什雙手合十,神色有些悲傷:“你們隨我來吧。”
我們從後面出去,有一道露天的木梯,順着往上走,一層層爬過去,穿過幾間屋子,來到一處窄窄的佛堂。屋子外是一個小型的平臺,站在上面,可以看到自己已經站在一處山脈之巔。月光如水,山風吹來,吹動拉什喇嘛袍衣袂飄動。這一刻看來,一僧一山一天,竟如此和諧神聖,我不禁從心底感嘆,生命到底是什麼?我第一次體會到生命的偉大。
佛堂內四壁遍佈黃紅色花紋,中間放着一具藏式供桌,後面高椅上,端坐着一個人。這是個胖乎乎,慈眉善目的老和尚,雙眉雪白,單掌結拈花狀立在胸前,雙眼圓睜,嘴角微微笑容,徑直地看着走進來的我們。
楊姍姍一看到他,“哇”一聲哭了,跪在地上磕頭:“師傅,我又回來了。”
拉什強忍悲意,拍拍楊姍姍:“上師他已經……走了,這是雕像。”
楊姍姍哭得更厲害,一直跪在地上。雖說我們和這位老上師沒有什麼交集,而且沒見過真人,見到的只是眼前這座雕像。可看着他,我卻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涼,說不出什麼原因。這老頭看上去實在太親切了,而且眉目生動,一點都不像是雕像。
拉什道:“上師的頭是在法國做的,身體是不丹做的,世界各地運來,足以見他佛法輝映,無地域之分。”
劉燕平靜地問:“現在在寺裡主持的喇嘛是誰?”
“請隨我來。”拉什淡淡道。
我們穿過一些房間,這裡很少有人在,幾乎每間屋子都黑着燈。我們也不敢多問,只能跟着他。這間寺廟結構很複雜,房間套房間,走廊套走廊,看似佔地面積不大,但巧用山體結構,方寸之間層層疊疊,宛若迷宮。也不知建造者是誰,真是匠心獨運,別有天機。
我們來到一處佛堂,裡面除了四壁掛着的巨大綢布,再無他物。一羣喇嘛,有老有少,正圍在地上,頭碰頭不知幹着什麼。
拉什把我們帶過去,我這纔看清楚,原來這些喇嘛正在地上用帶有顏色的粉末,製作一幅巨大的唐卡。
這幅唐卡已經初具規模,五顏六色,繽紛雅緻,又帶着宗教特有的莊重。喇嘛們正伏在地上,小心地用特殊金屬管把顏料粉末輕輕引下來,形成圖案。
唐卡上畫的是兩層圓圈,環環相套,形成一個巨大的車輪狀圖案。四周彩繪着各色人物和動物,無一相同。
“這是什麼?”劉燕問。
拉什道:“這叫‘斯巴霍’,翻譯過來叫《六道輪迴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