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莫測。短短一夜,一個人可以從地獄飛昇到天堂,然後再次墜入地獄中。
只是昨日恨不得掐死的死敵,卻立即又變成了互相保命的同伴。
人生際遇之奇,莫過於此。
月淡雲疏,荒野蒼涼。漢陽城外的山上,一個外表不起眼,內裡卻寬闊的地洞裡面,躺着一個臉色蒼白身形嬌小的少女。在她的旁邊燃着一堆小小的篝火,一個身形頎長矯健的青年正在添柴,俊秀的臉龐在火光的映襯下,忽明忽暗。
沈緣的手腳筋骨被正了回來,渾身的傷口也塗了上好的傷藥。雖然身上還是很痛,但是已經吃飽喝足,正愜意的躺着。性命雖然還是朝不保夕,卻總比之前的絕境強多了。
地洞裡非常靜寂。穆竹樓心情不好,思慮憂重,一點兒也不想說話的樣子。
沈緣疑惑了一個晚上了,現在又有空閒,便忍不住問。
“唉,首先得問您一句,我該怎麼稱呼您啊?您折磨了我三天,我還連您的姓名不知哩!”
穆竹樓悶悶地說:“隨便。”
沈緣一頓。“好吧,‘隋’公子,‘隋’爺,我就這樣稱呼您了。好歹咱們現在也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現在究竟是個什麼情況,還請你暫且說明一下,否則在下心裡實在沒底,心神不安啊。”
“……那你就心神不安吧。你武功粗淺,渾身重傷,廢物一個,告訴你又有何用。”
穆竹樓不是很滿意沈緣對他的稱呼,又懶得改,心神煩亂間,口氣很衝。
沈緣卻毫不以爲意。
她忽然發現自己一點兒也不怕他了。首先,他現在有求於她,還不能殺她。其次,在那三天裡她把對方的祖宗十八代都罵遍了,人早就得罪透了,再也不能指望修好,索性有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態,相處起來反而輕鬆灑脫。
沈緣不屈不撓地繼續騷擾對方:“話不是這麼說。我武功粗淺渾身重傷不假,可我腦子還很好使呀,你說出來嘛,衆人拾柴火焰高,搞不好我就能幫你想出一個絕妙的法子來呢。”
穆竹樓翻了個白眼,乾脆轉過身去用後腦勺對着她。
沈緣真是窮極無聊了。她看出他不想說話,就越想惹他——這可能是被穆竹樓折磨了三天的後遺症,看他不爽心裡就舒服極了。
沈緣有氣無力的聲音一直不停:“你不說我就猜啦。你剛纔帶着我逃跑,還把你原來的下屬都制住了,想必是怕他們阻止你。他們爲什麼要阻止你呢?肯定是你的頂頭上司命令的。你頂頭上司命令的肯定是讓你很爲難的事情。你不想照做,又不願意和上司撕破臉,所以沒殺人滅口,只是自個兒逃啦。你我之間前三天可算是生死仇敵了,你居然能放下恩怨把我弄出來,想必一定只能依靠我了……靠我的醫術?想必是你要讓我爲某個人治病療傷……”
穆竹樓恨不得把耳朵堵上。他當然不會委屈自己,陰陰冷冷磨牙道:“你再嘰裡呱啦,我割了你的舌頭!”
“你儘管割!你再折騰我一下,我就寧可死了也不幫你療傷治病!”
沈緣自覺地捏住了對方的軟肋,態度強硬,神情極爲囂張。
穆竹樓何曾受過這種氣,衝過去揪住她的衣襟:“你個死丫頭片子,你以爲大爺我不敢對你下手?!”
沈緣一梗脖子,作視死如歸狀:“你下手啊?!有本事你下手啊!姑娘我算是看明白了,你這個人睚眥必報,說什麼只要我這次幫你就不加一指於我身上根本八成就是騙人的!用完我就滅口是吧?!你也別裝了,我實話實說,我也不指望什麼了,能活一天是一天,不能活便死罷了。人生在世誰能不死?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告訴你,你這兩天要是對我客客氣氣的呢,咱們就什麼都好說;要是還想折騰我,反正我已經被你折磨三天了,大不了豁出去香消玉殞英年早逝,你也賺不成!”
沈緣氣鼓鼓的,穆竹樓直接被氣樂了,一時簡直無語。
半天才鬆開沈緣的衣襟,指着她說:“唉,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好歹是一個姑娘家,之前嘴裡胡言亂語我就不說了,現在又變成這般無賴模樣?!罷罷罷!算我倒黴,今日栽倒你手裡了!只是你也謹記住分寸,我的脾氣一向不太好,你要是說的做的過了,休怪我辣手無情。”
真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穆竹樓恣意妄爲二十餘年,連唯一的長輩師父都管不了他,卻因爲形勢所迫,向沈緣一個小女子服軟。自己稱奇之餘,也覺得好笑無奈。
思慮半天,還是嘆氣起來。瞅着沈緣說道:
“古人云,唯女子和小人難養也。我這個小人,可也比不上你這個刁鑽潑辣的小女子。事已至此,倒不如和你說說,看你這麼刁鑽古怪,也許能另闢蹊徑也未可知。”
“嗯……”沈緣老神在在用鼻子發出一個音。能壓住穆竹樓一頭,她心懷大慰,十分開心。
穆竹樓又扔了些木塊到火堆裡,等火勢旺一些就撩起袍角下襬坐在了沈緣的身邊。
兩人靠的近了,沈緣又覺得亞歷山大:“你坐得遠一點兒,你離我近,我心裡怕。”
“你心裡怕你還敢這樣大喇喇支使我麼?”穆竹樓又翻了個白眼,只好稍挪屁股。
距離調整好了,他就開始述說遭遇。
沈緣眨着眼睛安靜聽,很好地做出知心閨蜜的姿態。
穆竹樓身爲殺手,隱秘不可告人之事自然多,不可能全盤托出,只大體地說道:“正如你所說,我之前做的案子是有上面的人指使的。同做這個案子的還有一個關係密切的兄弟。這個兄弟現在被官府重傷抓住了。我想去救他。可是上面的人絕對不會允許的。他們認爲折了一個人進去已經是重大損失,絕度不能再折一個進去。所以我只好自己想辦法。”
“等等!”沈緣知心閨蜜的姿態維持不下去了,大驚失色:“也就是說……現在我跟着你很危險?!”
“什麼危險?”穆竹樓奇道。
沈緣腦補神展開:“你看呀,這種兩國震驚的大案,你上司絕對絕對不能讓內(幕)泄露一分的!你那個兄弟八成死定了,你也很可能被滅口!就算你真的救出了你兄弟,且沒有泄露行蹤,但因爲你不聽上司安排,妄自擅動,你上司也一定會懲處你的,搞不好你還是被滅口!”
穆竹樓:“……”
沈緣悲憤而同情並且指責地看着他。
“跟着你我死定了。我怎麼這麼倒黴遇見你。遲早被你害死。”
“……你想多了。我們……沒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規矩。只認強者爲王。只要能不露蹤跡救出他,老頭子便會既往不咎。”
……!!!
太寬鬆了吧親!
穆竹樓的話語完全顛覆了沈緣對古代殺手的認知。這種秘密組織居然可以這麼不嚴謹?先斬後奏神馬滴,很不科學啊。
沈緣千言萬語凝結在胸,半晌總結出一句:“你上司對你們挺好的,不管黑貓白貓,抓得住老鼠就是好貓。不怎麼壓迫你們,好說話,挺有人情味兒的。”
穆竹樓聞言笑了一下,不以爲然:“他只把我們當成劍。只要夠鋒銳,能殺人就行,談何感情?”
“不是有一句話是劍在人在劍亡人亡麼?”
“那是傻子。劍斷了,換一把更鋒銳的就是。聰明人還能被困在死物上嗎?”
說着這種言辭,穆竹樓卻並不失落感傷。他不是生活在幻想裡的人,他很現實。
“言歸正傳,我現在煩惱的是,究竟用什麼辦法能最容易救出兄弟?”
沈緣陪着冥思苦想了一會兒:“硬闖恐怕不行吧?”
“天牢重地,把守嚴密,現在又是多事之秋,硬闖難度很大。”
“不如你看看對方想要什麼?要是能給的話就賄賂賄賂對方。”沈緣隨便一說:“要是他們想要解藥就好了,至少我可以幫你製作解藥。”
穆竹樓眼光卻一亮:“你說的不錯!我忽然想起一個隱秘的傳聞,那小子應該很在意……也許可行?!”
沈緣聽了好奇,穆竹樓卻顧左右而言它,再也不肯提起。
火堆漸漸熄滅,只餘留暗紅色的火光。
地洞外面,月隱星沉,霧靄散去,紅日破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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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陽城,鎮北侯府。
清晨之初,看門的小廝收到一封信,寫明瞭送與蕭翊公子親啓,落款人黃妙仁。
因爲蕭翊公子常年闖蕩江湖,很是結交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朋友,小廝雖然不記得府裡有過這位客人,仍舊按程序層層遞了上去。
蕭翊一看到信封就笑了。
“黃妙仁。荒廟人。期限過了五天,你總算忍不住要來了。”
摒棄衆人,關上房門。蕭翊將信封挑在劍尖上,遠遠劃開以後卻並沒有古怪。信紙展開,字跡勁秀。
信只有短短几行,蕭翊轉瞬便看完。
只是本來輕鬆愜意的表情卻漸漸定格,變得凝重起來。
蕭翊死死盯着信紙,足足看了一刻鐘。
之後,卻深吸一口氣,像是平復自己激動的情緒似的,閉上眼睛復又睜開。嘴角冷笑:“竟然知道蕭某人想要什麼,荒廟人,你很不簡單啊。”
清泓劍微微顫動,寒光閃爍間信紙已成齏粉,飄飄揚揚灑落在地上。
蕭翊提着寶劍,打開屋門大踏步而出。
屋外,小廝垂手而立:“公子,太子有請。”
“備馬,去太子府。”蕭翊點頭道,腳步並不停。
行至迴廊,忽然迎面碰見早起練劍而歸的鎮北侯世子楊延。
二人都是不喜僕人跟隨的,孤身狹路相逢,俱是點頭示意。
自年歲增長,蕭翊與這個義兄的關係越來越不親密,有時簡直不如路人。略打個招呼便要錯身而過。
往日,楊延也不矯情,神情淡淡的,也不會故意沒話找話以示兄友弟恭。今日卻忽然叫住了他。
“蕭翊,我直言快語,便直說了。最近你與太子殿下走得很近。朝堂之上,太子殿下與靖王殿下已然勢同水火。鎮北侯府一向只忠於陛下,絕不參與皇子之間的鬥爭。希望你適可而止,不要害鎮北侯府攪入渾水之中。”
蕭翊面無表情,握劍的手卻越攥越緊。
一句一個鎮北侯府,難道他楊延已經是鎮北侯府的正經主人了麼?!——那他呢?算什麼?外人?!
而且,楊延你這個頭腦簡單的傢伙,又豈知道鎮北侯府的往昔秘聞?!
當今皇帝是怎麼上位的?還不是因爲娶了現今鎮北侯的親姐姐!
蕭翊慢慢道:“蕭某做事自有分寸。與太子殿下交好無關其它,不過念着往日的情分。倘若真有處置不周的地方,也自有侯爺提點,不勞世子費心。”
楊延臉色不好看起來。“我是好心!你說話能不能不要這麼陰陽怪氣的!”
蕭翊卻不理會他,已然快步走了。
楊延憤然,踹了廊柱一腳,嘴裡咕噥着罵了一句。
蕭翊聽不清,猜也猜出來無外乎“小雜種”三個字。
他現在已成年,自然不會像小時候那麼受傷。心裡卻仍舊忍不住生出一股憤懣。
嘴角溢出一絲冷笑:楊延,倘若我是雜種,你又算是什麼東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