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英疏淡,冰澌溶泄,東風暗換年華。但在這蒼茫寒冷的雪山之上,一年四季景色不變,時光彷彿被凝固了。舉頭望去,只有一輪紅日掩映在飄渺的片片白雲之中。
一個小小的身影出現在蒼茫的雪山中。
這正是沈緣。身量已經長高了,但因爲穿着厚實臃腫,不大能顯現出來。她孤獨地走在寂靜無人的雪道之中,蒙臉的圍巾上方露出的眸光卻是安靜閒適。
踏着熟悉的小徑,腳步輕快地前行。很快走到開闊的高地。一片潔白的積雪之中,孤立一尊巨大的奇石。奇石頂上一小片平滑之地,盤膝坐着一名衣衫單薄的青年。
身處空曠的高處,寒風猶劇。男子一頭如瀑的黑髮已經沾上點點滴滴的雪末。身上卻積雪甚少。仔細看過去,甚至能發現他單薄的衣衫微微鼓起,居然是一股真氣盤旋體外,與酷冷的寒風冰雪死死相抗。
沈緣沒有說話打攪蕭翊練功,默默地站到一邊。
蕭翊體內真氣週轉一圈,氣沉丹田,緩緩睜開了眼睛。這雙眼睛如墨淵凝,流光溢彩,功力大增盡顯無疑。神情卻是冷淡極了。只有看見沈緣的時候,眼神中才透露出微微的暖意。
蕭翊跳下大石,舒展一下身體。寒風凌冽,他衣衫單薄卻行動自如。
“今天做了什麼飯菜?”
沈緣羨慕地看着他宛若江南夏天的裝束,自己在他旁邊簡直就是不能直視的大面包。
“用公子捉的那隻雪鹿,烤了肉,燉了湯。哦,今天還真是好運,竟然看見幾株雪蓮果,採了足足小半斤呢!”
雪蓮果是大雪山罕見的特產,果肉雪白冰涼甜潤,營養很豐富,在食物種類貧乏的雪山是很珍貴的食物。在外界更是名貴的藥材。
“你又有口福了。”蕭翊拍拍她的肩,大步向前走去,沈緣連忙小跑着跟上。
“先填飽肚子,下午再與那老兒一戰!”
那老兒自然是指北漠劍神蕭凜。自從第一次見面以後,蕭翊對他再也沒有尊稱。
“公子,你與蕭大師的比試只有我這個粗通武功的看客,真是可惜了。有一次雪川大哥湊巧過來,看到了你倆的比劍,眼睛都直了!聽我說已經比試了二十一回,氣得捶胸頓足大嘆可惜,說什麼只有我這個外行人大飽眼福,真是暴殄天物~”沈緣笑眯眯地說。
“無聊之至,隨他抱怨好了!”
沈緣笑道:“我可不敢對他這麼說。不過,聽了他的話,才發覺已然在這裡度過兩年了,時間過得可真快!”
這兩年來,蕭翊每隔一個月,必定向住在洞府劍閣裡的蕭凜挑戰一次。每次都是以失敗受傷告終。他的意志卻超人一等地堅毅,絲毫不爲之沮喪,反而戰意愈濃。每每在養傷之際反思此戰的點點滴滴,從中學習進步。這兩年多經歷了大小二十五戰,淬鍊地劍法更加弘闊凌厲,應戰時經驗十足情緒波瀾不驚,儼然一派超一流高手的風範。
蕭大師一開始六十幾招便能收拾了他,現在卻發展到兩百多招也可不分勝負。
蕭大師一生唯獨癡迷劍術,幾十年未逢敵手了,有了這麼一個天賦驚人進步神速的的青年對手,自然欣喜。雖然開始時因他“私生子”的身份不以爲然,現在卻對他興趣濃厚多了。
他有意培養出一個與自己不分伯仲的強悍對手,每每在能殺死蕭翊之際手下留情,剩下的傷勢全由沈緣治療。甚至在藥材不夠的時候,蕭大師親自採藥贈予。沈緣這兩年拿蕭翊當標本處理了無數稀奇古怪的劍傷內傷,從開始的傷心焦慮,到現在的坦然自若。心理承受能力大大增強不說,醫術也進步了不少。有時暗夜細思量,真覺得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柳暗花明又一村”什麼滴,住在這艱苦寒冷的雪山之中,也不是全無收穫啊。
蕭翊這兩年全心全意專注武學,隨着時光流逝武功進步,悲憤與戾氣都消散了不少。除了氣質更加凜冽冰寒(受雪山環境影響的緣故麼?),心中唯一的目標就是戰勝蕭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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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漸漸偏西。金黃的陽光照在白淨無暇的雪上,便是天地間少見的美景。
沈緣坐在山洞裡烤火,不請自來的雪川大人圍着山洞繞圈。沈緣裝作沒看見。
雪川轉圈完畢,倏地停到沈緣面前,一雙烏金鑲寶石的大靴子立在沈緣面前。
“你沒有什麼想要說的嗎?”雪某人在磨牙。
“你的靴子很值錢。在東川,這麼大的藍寶石少說也得二十兩一顆。”沈緣認真地說。
雪川:……
“好,我將這雙靴子送給你都行,你能領我去你家公子和蕭大師決戰的地方麼?”
沈緣戀戀不捨地將目光移開閃亮亮的寶石,道:“不行。”
“我送你千兩白銀!”雪某人咬牙切齒。
沈緣也露出痛苦的表情,拒絕誘惑什麼滴也很需要意志:“大~哥~,你送我千兩黃金也沒用啊!公子和蕭大師明言說了這次要專心致志地比武,不讓外人攪擾的!”
雪川道:“你家公子不是很疼你麼?要是你肯帶我去,他應該不至於爲難你。你家公子要是默許了,蕭大師也不會有異議的!”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爲什麼公子看重我麼?”
“爲什麼?!”
“就是因爲我聽話。”
雪川大人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半晌後,唉聲嘆氣:“真想去觀戰,可惜又怕惹惱了蕭大師……憑你家公子現在的修爲,這次必然風起雲涌龍爭虎鬥……可惜我沒這個眼福!!”
他垂死掙扎:“你真的不去看麼?高手相爭必有一傷,你不怕你家公子受重傷無人理麼?”
沈緣純良道:“擔心也沒用啊,公子那麼沉,我搬不動的。你放心,反正不管誰受傷,另一個都會把他擡過來的,蕭大師和公子都沒有致對方於死地的意思。意氣相爭麼,你懂得。”
雪川:“……”
火星噼噼啪啪。天色愈暗。
日落月升,皎潔的月光灑滿落雪坡,顯出一種迷濛的暗藍色。
沈緣安靜地看着這夢幻的景象。兩年來她已經看了無數次,每次看到卻仍然覺得有一種動人心魄的美。
雪川大人終於不鬧騰了,沉默地蹲在一邊。他有要事在身,這次不看到決戰的結局,卻絕對不能甘心離開。沈緣未免覺得好笑。這個五大三粗的粗獷美男子,在這種事情上竟然執着地像個小孩子一樣。
時間越來越晚。以往從來沒有比試這麼長的時間。果然,是嚴肅的決戰麼?
隨着火星的漸漸暗淡,沈緣的心慢慢沉下去。兩年來她承受了無數次這樣恐慌的心情。她暗暗調整呼吸,告訴自己:耐心等待,不要慌……
外面忽然傳來踢踢踏踏的聲音。洞裡的兩個人俱是一驚,跳了起來。沈緣馬上就衝了出去。
蕭大師白髮散亂,形容狼狽,懷中抱着滿身是血的青年,藍眼中難得地慌亂。
見了沈緣立刻道:“他的心脈受了傷,本尊用內力延續他的生命,現在立刻替他療傷!”
沈緣臉色大變,撲過來捉住蕭翊的手腕就替他把脈。
雪川也大驚,插嘴道:“怎麼了,大師,你與他比試誰勝誰負?”
蕭大師和沈緣俱瞪了這傢伙一眼,充耳不聞,雪川訕訕住了嘴。
沈緣眉頭緊鎖。蕭大師難得心慌,沉聲道:“怎麼?救不回來了麼?”
沈緣眼睛一眯,秀氣的小臉盡是狠意,咬牙道:“有我在,閻王爺也收不走公子!”
她立刻從手腕上摘取煉製的最後一顆百草還生丸,捏碎蠟殼以後毫不猶豫塞進蕭翊的嘴裡。
——沒有任何人知道,這本是她打算留給自己最後的保命藥丸。
蕭大師臉色一緩。兩年的時間,讓他對沈緣的醫術有足夠的信心。
雪川無聊地站在一邊,看着湊在一起的那三人,忽然覺得自己格格不入,好像被遺棄的感覺……
爲保蕭翊的性命,蕭大師破例留宿在外,在沈緣居住的小山洞裡替蕭翊運功療傷。加上沈緣運針如飛,療傷喂藥,第二天早上蕭翊的氣息就趨於渾厚穩定了。
沈緣一夜未閤眼,神情睏倦,緊繃的心絃卻終於放鬆一點點,吁了長長一口氣道:“公子性命已經無礙,多謝前輩鼎力相助。”
不敢在這種情況下私自離開的雪川聞言暗自翻了個白眼,心想:老子救了兒子,居然要讓外人道謝,真是奇怪也哉。
最神奇的是蕭大師居然神色如常地點點頭,完全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你要好好照顧他,務必讓他傷愈。蕭翊是本尊三十餘年來唯一看重的對手,切不可讓他有了一絲差池。”
——這對父子真是沒救了。
蕭翊傷情穩定後,蕭大師和雪川都離開了。
沈緣衣不解帶守候病牀三天,蕭翊終於清醒了。
沈緣大喜。伺候蕭翊吃完藥,閒聊片刻,沈緣忍不住問道:“公子,你與蕭大師那一戰究竟如何?怎麼受了這麼重的傷?”
蕭翊聞言並不沮喪,眼神還蘊含着奇異的笑意:“我沒輸,他沒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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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緣吃驚地看着他。這消息太驚人了!
蕭翊咳嗽一聲,微笑道:“我的劍已然搭在他的頸上。他以爲我要殺他,危急關頭使出全身功力攻擊我。我卻沒有和他拼的意思,在那時候撤招,因而重傷。”
沈緣:……
公子你究竟神馬意思?!
“等過幾天咱們就可以離開這兒了。”蕭翊漫不經心。
沈緣奇道:“公子!您……您不打算報復了麼?”
蕭翊笑道:“你以爲什麼是報復?”他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蕭老兒害我一生孤苦,他一輩子求對手而不得。我在與他劍術不分伯仲的時刻抽身而出。從此以後,他便是殺了我也不能讓我對他有一絲的還手。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讓子亡子不得不亡,這豈不是天理麼?”
“明明日夜渴盼的對手就在眼前,卻始終不能得戰,這種輾轉反側求而不得抓肝撓肺的苦楚,纔是我對他最好的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