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寧拿過文件後,並沒有立即看。
這封信,葉寧已經有所預感,會如同海底打撈上來的一個瓶子,放開後,也許裡面是一個魔鬼,無法控制。
下午的時候,有個重要的會要開,在會上,她儘量專注,向大家展示了她做的項目計劃書。
會議結束,她的朋友,也就是這家基金公司的老闆,叫盛昌盛的,挑眉笑着問她:“怎麼,有事?”
她搖頭笑:“沒有啊。”
盛昌盛不信,不過也沒問,只是安慰說:“如果忙,早點下班,也別太累。”
葉寧點頭,繼續工作去了,到了下午六點,她趕緊開車去接寶寶下幼兒園。幼兒園裡,又遇到了彤彤媽晨晨媽等,大家正討論小學呢。
彤彤媽特羨慕地說:“團團家的小學已經定下來了,是實驗一小。”
這話一說,晨晨媽看上去有點無精打采:“人家是團團的奶奶房子在那裡,這才能上的,咱一般人都沒戲。”
彤彤媽嘆息:“是啊,其實要是我們能上,也挺好的,距離咱們也都挺近,教學質量又好,裡面環境也好。”
晨晨媽搖頭:“得了吧,能上那個學校的家長都是非富即貴的,一般人別指望了。”
兩個人正說着呢,恰好葉寧過來,彤彤媽趕緊和葉寧打招呼。
晨晨媽探究地看着葉寧,問起來:“我聽鄰居說,你打算買房子了?這是怎麼了?”
葉寧笑:“也沒什麼,就是打算搬個家。”
彤彤媽關心地說:“還是算了吧,咱這一片的孩子都熟的,一起上小學多好啊。”
晨晨媽卻若有所思:“聽說你咖啡館也盤出去了,家裡的陳姐也不幹了,又要買房子,這是出什麼事兒了嗎?”
葉寧擡手攏了下頭髮,對這件事輕描淡寫:“咖啡館生意也不太好,我其實也不擅長經營這個,就乾脆盤出去。我現在找了一份工作,也可以養家餬口。”
彤彤媽同情地望着葉寧:“你這一個人也挺不容易的,現在找了個什麼工作?”
葉寧隨口說:“一家小基金公司,朋友開的,也是隨便乾乾吧。”
彤彤媽聽了,頓時有點羨慕:“哇,基金公司啊,不是說金融行業都挺掙錢嗎?”
晨晨媽卻搖頭,不敢苟同地說:“那也得大公司啊,壟斷公司,國企,那才掙錢,投行啊什什麼的也行,小基金公司太忙,累得要死,也不見得掙幾個錢,特別是楠楠媽媽又一個人帶孩子,根本不合適。”
說着這話,恰好孩子們出來了,這幾個孩子都報了那個培訓班,是一個繪畫班。
彤彤媽剛聽了晨晨媽的話,有點小尷尬,趕緊對着孩子打招呼,於是這事兒也就沒人提了。
葉寧呢,回家路上,便和楠楠說起話來,問起今天畫了什麼。
楠楠耷拉着腦袋,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葉寧看着寶寶這樣,有點心疼:“發生什麼事兒了?”
楠楠努力笑了下,裝作沒什麼事兒的樣子:“就是今天老師讓畫爸爸媽媽和我,可是我不知道爸爸長什麼樣子啊。”
葉寧的心一下子像是被人拿銼刀狠狠地挫了那麼一下子。
以前寶寶小,彷彿也沒特別在意過這個事兒,她也努力地給孩子灌輸爸爸不在很正常什麼的觀念,可是現在她驟然間明白,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也許他是需要一個爸爸的。
葉寧再次想起那封信。
回到家裡,先伺候楠楠吃了飯,讓他自己去旁邊畫畫,又洗衣服什麼的,忙碌了老半天,看着楠楠也該睡了,讓他洗漱睡了覺,這纔有時間,來到臥室裡,關好門,打開了那封信。
葉寧,我是蕭嶽。
我正在重症監護室裡,想辦法要到了筆,給你寫這封信,也算是一個最後的解釋。病房裡非常安靜,只有輸液瓶偶爾發出一點液體流動的聲音。我現在病得很厲害,也許是人要死了吧,最近經常做夢,夢到年少時候的自己。
我想努力地把過去的一切都記錄下來,說下自己當年的心境,或許能讓你稍微理解一點。
你應該已經知道,我是誰,就是你口中那個被叫做蕭伯伯的兒子。當年的那一幕,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在以後的很多年裡,我回憶起這一幕,都無法原諒我自己。他那個時候是真傻,並不知道這個時候能爲你做點什麼,甚至不知道爲你遮擋下別人的視線以減少你的屈辱。
後來我經常在放學路上無意識地經過你們那個小衚衕,我也不知道自己期望碰到什麼。每一次都會停在那裡默默地等一會兒,可是卻從來沒有等到過什麼。
每次我經過那個小衚衕,身上總是會披着一件外套,即使這個夏天其實依然熱得人發暈。
那一段時間我晚上會做夢,夢到你。你就蜷縮在我旁邊,就跟小時候我養過的那隻小貓,渾身抖得厲害。在夢裡,我無數次伸出手,脫下外套,披在你的身上,遮蓋住你的羞澀。可是每一次,我總是會在彎下腰的時候醒來。
我想,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入了魔障。
那一段時間我爸爸和媽媽一直在吵架,吵得天翻地覆,爸爸埋怨媽媽一直在打麻將,媽媽埋怨爸爸在外面找女人,爸爸又覺得自己是冤枉的。而我呢,就是每天都路過那個小衚衕。
一直到有一天,我終於鼓起勇氣,走近了那個小衚衕,停在了那個院子門口。院子陳舊的木門虛掩着,上面一個硬鐵絲將門栓綁住,看上去倒像是很久沒有人進出了。
旁邊鄰居家五六歲的小女孩在那裡玩踢毽子呢,我問起來,小女孩才說:你不知道嗎,這一家出事了,沒人了。
我這才知道,你的母親已經去世了,而你已經被舅舅家領走。這個小院是租借的,和你其實已經沒有關係了。
我無法形容那一天我的心情,明明是可以騎着自行車的,卻推着車子一步步地往回走。走回家的時候,悶頭躺在牀上。
之後的幾天裡,我都昏昏欲睡,可是卻怎麼也睡不着。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你。你睜着驚惶屈辱的眼睛,露出羞澀小巧的內衣,蜷曲在那裡一直抖啊抖。
再後來的一天,我爸爸忽然喝得大醉回來了,他跑過來和我媽媽吵架,吵得比以往所有的時候都兇。吵完了,他紅着眼睛哭了。
他說其實他真得並沒有怎麼樣,他只是覺得你媽媽帶着一個孩子不容易,一個人還債不容易,他就是想幫一把。後來我媽媽帶着人去鬧,也是他懦弱了,想着這事鬧鬧過去了。
可是沒想到你媽媽是個烈性子,就這麼沒了。他痛哭流涕,在那裡一個勁地哭。
哭完了那一場後,第二天,他和我媽媽離婚了,給了我媽媽造紙廠六成的股份。他說不這麼幹,他活不下去,是他害死了人。他說他一睜開眼睛,眼前都是紅的,說你媽媽會向他索命的。
等到這一切鬧劇結束後,我跟着我媽媽生活。
我以前每天都要打遊戲,可是那個時候我不想了,我想好好學習,並順利地考進了嵩山中學,我想,到了嵩山中學,也許我就能走出魔障。
我可以擺脫那個從來不會離手的外套,可以安然地去睡一個夢的覺。
我考入了嵩山中學,不過和你並不是一個班的。你是甲班,成績最好的學生才能進那個班,而我只是丙班,和你隔了一個乙班的距離。
我其實有點失落的,可是又有點慶幸。其實那個時候我是真怕你認出我來。
不過後來我很快明白,我自己實在是想多了。
你的位置就在靠窗的那個座位上,夏天的時候那個窗戶是開着的。我無數次故意經過那個地方,從你窗邊走過,可是你從來都是低着頭,或者埋頭苦讀,或者握着筆演戲算術。
你從來沒有擡頭看過我一眼。
有一天,一羣男同學在走廊裡玩鬧說笑,推推搡搡地開玩笑,後來玩笑開得有點過火,大家語氣都不好起來,當時氣氛有點僵。很多人都看過來,望着一觸即發的幾個男同學。
你當時好像也感覺到了異常,擡頭看過來。
你的目光略帶茫然地從我臉上掃過,絲毫沒有半點的停留。掃過之後,微蹙着眉頭,繼續停下來做數學題。
顯然,對你來說,只是覺得窗戶外面的幾個男生打擾了你的學習。你根本沒有關心過外面的幾個男孩子到底是誰,也不關心他們到底在說什麼。
當然更不知道的是,當你的目光從我臉上掃過的時候,我臉頓時紅了。
那天晚上,男生宿舍裡幾個人聚在一起聊天,說起今天的事兒來。也不知道怎麼就有人提起了你。我舍友說,有人每天都故意從那個地方走過去,走過去的時候腳步故意特別重,其實就是爲了引起葉寧的注意。
我以爲自己的秘密被揭穿了,渾身火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