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之白前腳剛走, 殷漁就蹭着沙發挪過來。
許書硯抿笑,垂眼看着皮沙發凹陷的褶皺隨他動作的變化,放射狀紋理就像綻放在心中的小煙花。
沒等他擡眼, 脖子就被摟緊了, 毛茸茸的腦袋蹭着他的頸窩。
許書硯穿一件質地上好的白襯衣, 衣領長而尖, 棱角分明。他有個習慣, 晚上睡覺前把第二天上班要穿的襯衣熨燙好,將領口、肩線、下襬到腰線處理得一絲不苟,中襟線垂墜平整。
殷蓮曾打趣, 說他是大樓裡把襯衣穿得最保守板正的男人,像一件包裝隆重的禮物。
然而當他在進屋前就把前兩顆鈕釦解開, 袖口卷邊露出一截手腕, 板正瞬間變爲妖邪的鋪墊——殷漁倚靠他所接觸的皮膚呼地飆起高溫。
許書硯暗暗得意, 面子上仍不動聲色地僅僅揉了揉他的頭頂,低頭看他那身紅棗色搖粒絨家居服, 微微皺眉,“誰的衣服?”
“何之白的。”像是猜到許書硯在計較什麼,殷漁擡頭補充,“新的,他沒穿過。他一口氣買了十幾套, 說留着辦party時客人穿。”
許書硯摸摸他的臉, 看着他碎髮底下晶亮的眸子, 覺得他真像自己養的一隻大型寵物, “穿吧, 挺可愛的。”
“你剛和我說什麼新發現?”
“沒什麼,在酒吧碰見殷仲滿和女人糾纏而已。”許書硯不想再提公司的事, 難得有這樣愜意相擁的閒暇,踏踏實實地發一會兒呆纔是正經事。
殷漁似懂非懂地點頭,隨後捕捉到他關心的重點,“怎麼突然和殷蓮去酒吧了?”
許書硯不想騙他,便說:“他是我老闆,說是加班,會給三倍工資。”
“這樣啊……”殷漁換了個姿勢,跨坐在他大腿上,低頭看他,“下次我給你六倍,不要去。”
許書硯全身燥熱,感到某個部位正蓬勃地發力,放低了聲音說:“要是我丟了工作,殷先生會包.養我嗎?”
“對,包.養你。”殷漁越靠越近,看着許書硯眼中的自己漸漸變大,湊過去親吻他的眼睛。
兩人隨後的沉默像在醞釀之後將要發生些什麼。
氣氛太好,必須發生些什麼,要不是耳邊突然傳來碰撞的悶響——
許書硯和殷漁一齊回頭,看見腦袋套了個米色無紡布手提袋的何之白一頭撞上作爲玄關和客廳隔斷的多寶閣,痛得半蹲下用手捂住。
許書硯好氣又好笑地說:“再笨的賊也懂在頭套上給眼睛留兩個洞好嗎?”
何之白定定神,慢慢摸索着站起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走向扶梯,順便隔着手提袋大罵:“就你們倆沒羞沒臊的,多看一眼也會瞎好嗎?”
殷漁跟何之白還不熟,聽他這話頓時心虛不已,扭動着想要掙脫。許書硯眯了眯眼,心道還就怕你不瞎。
他扳過殷漁兩條腿環住自己的腰,託穩了站起來,扭頭看一眼沒摘頭套的何之白,悠然開口:“何少爺小心腳下臺階。小漁,咱們這就進屋去。”
*
週六上午,何之白心情不錯,對昨晚的事一字未提,興沖沖地跟着許書硯和殷漁去超市採購。
許書硯看他腳步輕快地走在前面,不免狐疑,不知道他又搞什麼鬼。
一進超市,何之白就不見人影了。許書硯推着車,和殷漁直奔生鮮區。他抓起一把芹菜,眼神剛遞過去,殷漁就連連搖頭,“討厭西芹的味道。”
他悻悻放下後,聽到殷漁問:“要不買個南瓜吧。”
許書硯一怔,看向前方堆成小山尖的老南瓜每個目測至少四、五斤,哽着嗓子問:“你確定?”
殷漁不以爲然地走過去,“回家和紅棗一塊兒煮……蒸也行。”
許書硯跟過去,長臂一伸,頗爲費力地抱起一個。正要放入推車,被殷漁攔住,“你幹嘛?”
“買南瓜?”
“那麼大?”殷漁莫名其妙地瞪着他,從手邊抓過一塊切好並掏空瓜瓤,用保鮮膜包住的南瓜,“你要當飯吃嗎?”
“那你爲什麼要用‘一個’?”
“順口一說,怎麼了?”
“你用的量詞不準確,誤導我了。”
殷漁一聽就笑了,“買菜靠常識,不是靠用詞。”
許書硯沒吭聲,陰着臉轉過去。殷漁趕緊靠過去,蹭了蹭他的胳膊,“這就生氣啦?”
“沒有。”許書硯無奈地看他一眼,“只是在想,我們要是一起生活,說不定真的會犯比如‘去買兩斤桔子,如果看到賣西瓜的,買一個’這種錯誤。”
殷漁聽着有點糊塗,“什麼錯誤?”
“只買了一個桔子。”
許書硯還想和他解釋這是在調侃程序語言中的“if…else…”語句,見他大睜的雙眼,忍不住用食指輕刮他的鼻樑,“沒什麼,聽不懂就算了。”
週末的超市很熱鬧,早晨的蔬菜都是新鮮的,圍滿了大爺大媽,倒顯得許書硯和殷漁這樣的小年輕很是醒目。
在鼎沸的人聲中,許書硯看着他凝視自己的雙目,第一次覺得平淡卻充滿了煙火味的生活讓人滿足。
回過神來,殷漁已經去挑洋蔥了。許書硯走到他身邊,聽他還在嘰裡咕嚕念着“肯定是程序員那套,這輩子就算當了總裁骨子裡也還是個死程序員”。
許書硯笑着低頭,湊到他耳邊問:“那死程序員待會兒親自爲你下廚,你不嫌棄吧?”
殷漁也低着頭,纖長的睫毛輕顫,似乎在忍笑,“你做,我就吃。”
剛巧身旁的大媽挑好了轉身,許書硯想親他一下,誰知何之白的大嗓門在身後炸開,“呦呦,光天化日的幹什麼呢?”
許書硯差點想轉身給他一洋蔥,不過忍住了,“你不是都掌握自動迴避技能……”
他扭頭,看見站在何之白身邊淺笑吟吟的何之芙,一下卡住。
身側的殷漁拼命搖頭,以示清白。
何之芙晃了晃手裡的三條鯽魚,“我是我哥找來的後援會,一起過週末,不介意吧?”
許書硯很給面子地應道:“他是房東,我沒意見。”
*
回到家,何之芙被那兩條胖乎乎的地圖魚吸引了,貼在水族箱邊大呼小叫:“Oh my God! 它們懷孕了嗎?”
她說話的腔調帶一點捲舌,是美音的習慣,說中文反而不太清楚,嗓門一亮,兩條魚飛快躲進水草後面不出來。何之芙鬱悶,不停拍打玻璃。
殷漁繫好圍裙走來,無奈地說:“兩條雄魚。”
何之芙歪着腦袋,手指纏繞髮尾,一下笑出聲:“那不就是你們!”
殷漁不擅在人前袒露心跡,侷促地咳了兩聲敷衍過去,快步走進廚房。許書硯回身和他視線相撞,見他下一秒就移開,心知肯定又被那兄妹倆捉弄了。殷漁像是與他有感應,擡頭抱歉地笑笑,下巴朝流理臺揚了揚,“現在開始?”
“嗯。”
剛纔坐電梯上樓的時候,殷漁突然提到待會兒想和許書硯一起進廚房。何之白猜這其中或許有何之芙的原因,便痛快地附和:“包租公就是爽哇!你都不介意,我怎麼會介意?”
不過他猜錯了,殷漁只是擔心像許書硯這樣久未開火的,一個人應付不來。
說來也怪,殷漁過去從沒發現與他有這方面的默契,幾乎用不上語言上的交流,彼此下意識就分好了工——許書硯負責刀工,比如切蔬菜和牛肉。殷漁負責備料,比如醃製和剝蒜。
然後許書硯想起什麼,信口問道:“什麼時候學的下廚?”
殷漁淡淡地掃他一眼,“在美國。”
“哦。”像是碰到心裡的那根刺,疼了一瞬,又不甘心,許書硯沒事人一樣開起了玩笑,“也不至於自己動手,請個傭人不就好了嗎?”
“不想花那錢。過去的第一年什麼都不懂,連話也說不好,殷野不可能當貼身保姆。事實上,我也希望儘可能自己面對。在語言學校和同學因爲誤會起了衝突,後來被他們報復。晚上走夜路,抄小道被打劫。後來還差點被綁架。”殷漁語氣輕鬆地說,甚至帶着無所謂的笑容,就像在說別人的事情,
“其實這些都還好,因爲是明明白白的困難,會全神貫注地想該怎麼解決。真正把人難倒的,反而是像遇上大雨沒帶傘,和許多人一起在路邊躲雨時,發現鞋子灌滿了水,腳泡得難受,但還要維持表面什麼都沒發生的平靜,這樣的小事。”
他頓了頓,擡頭看許書硯,“那個時候才覺得,好像有點撐不下去了。”
許書硯也看着他,聲音有點發澀:“對不起啊。”
“現在看看,說不定是件好事!不是也過來了嗎。”殷漁笑着摸摸鼻子,又漸漸收起了笑容,“我就是想變得厲害一點,至少是堅強一點,這樣萬一再遇到那種事情,你或許會考慮和我一起面對,而不是害怕殃及我把我推開。”
“不會的,不會有下次了。”許書硯慌忙轉身,繼續切手裡的洋蔥,帶着濃濃的鼻音笑了下,“這洋蔥就是燻人啊。”
明亮的陽光穿過窗玻璃,擦過杏色流理臺和白色摺疊小餐桌的邊緣,在淺色地板上拉出斜長的影子。
許書硯忍不住放慢了動作。
真想沉溺在這一刻,讓時間停下來,不要再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