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蘞拉了拉殷寒亭的衣服,示意他看,只是沒想到殷寒亭依舊毫不停留地往前走,直到他們從那人身邊經過,那人還是一動不動,表情茫然,和他那身沾滿污漬的灰衣一樣,整個人蟲蛀似的空掉了。
可是白蘞總覺得那人的眼神藏着難以言述的哀傷。
等到走得遠了,白蘞又扯了扯殷寒亭的衣服,殷寒亭沒理他,還一臉漠然把他的手掀開,倒是影一小聲地和白蘞說道:“公子有所不知,那人已經在這裡站了一百多年。”
“爲什麼?”
影一嘆息道:“天帝有令,他不得擅自離開天宮。”
白蘞愣了愣:“那他這是……”
“他已經試着往下跳過很多次了。”
白蘞大驚失色,特意跑去長廊的邊角看了一眼,下面霧濛濛的一片,不知道人摔下去爲什麼沒有直接穿過那層溼潤的水汽變成肉餅。
“小草。”殷寒亭蹙起眉喊了他一聲。
白蘞只好小心翼翼地又退回來,跟在他身後,不再東跑西跑。
等到了宴飲的鑾殿外,周遭來來往往的仙人也漸漸變得多起來,可惜只有少數敢湊上前與龍君“談笑風生”,多半是見了禮之後就匆匆退走,那一身的龍壓,乍一撞上還是極不舒服的。
到殿門口隨身的侍從就不能跟着主人進去了,殷寒亭轉頭淡淡對白蘞道:“你跟着影一,等會兒我把吃的給你帶出來。”
白蘞好脾氣地點點頭,“嗯。”他來這本也不完全是爲了吃。
影一領着白蘞守在殿門口,身旁是雕花鏤空的一排石欄,石欄外種着株繁茂的常青樹,青翠的葉片被修剪成圓頂的形狀,像是長在樹杈上的綠蘑菇。而門口負責搬酒的童子來來往往,還能見到幾個紫衣華服的仙人,他們乘丹頂仙鶴直接落在宮殿前,衣襬的紋飾掐金走銀,進門時對影一也十分和顏悅色。
“許久未見。”清透空靈的聲音傳來。
白蘞尋聲轉過頭看去,一人白衣勝雪,樣貌比天山下溫婉綻放的雪蓮還要來得美麗。
“白澤上仙。”影一立馬躬身行禮道。
白澤溫和地笑了笑,問影一道:“我記得你前段日子身體有些不適,近來可好一點?”
“多謝白澤上仙記掛,已經好多了。”
白澤點點頭,又看向影一身後的白蘞,白蘞傻眼,其實他已經努力地想要隱藏自己了,可還是被白澤發現,白澤歪了歪腦袋,“我從沒見過你。”
白蘞一呆,趕忙學着影一的樣子行禮道:“在下影……影八,是第一次跟隨龍君來到……”
只可惜話還未說完,白澤就撲哧地一聲笑了出來,一雙明眸熠熠生華,語調輕快道:“哦,我懂了。”
影一:“……”
白蘞:“???”
直到白澤進了殿,白蘞還是完全沒能明白上仙大人到底懂什麼了?影一隻得撓着抽搐的嘴角解釋道:“龍君的隨身明衛只排一、三、五和七,排二、四、六、八的皆是暗衛,輕易不能露面……”
白蘞:“……”
以白澤上仙那顆剔透的七竅玲瓏心,只怕是看到他們的第一眼就能猜出小狐狸並非侍衛,而是另有身份了……不過亡羊補牢,爲時未晚,“下次有人再問,公子就答影九即可。”影一補充道。
白蘞心虛地摸摸鼻子,趕緊應下。
大殿內觥籌交錯,白蘞在門口探頭探腦地往裡看了一會兒,龍君似乎正在和一人說話,那人背對着他,看不清面容。
那崇琰呢?
崇琰不來嗎?又過了好久,久到再沒有仙人姍姍來遲,白蘞微微抿着脣,心裡那點小小心思也隨着陸續離去的丹頂鶴沉下雲端,已經有人離開酒宴了。
天邊慢慢浮出霞光。
終於,門口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只是殷寒亭一貫冷淡嚴謹的聲線如今聽起來,竟然多出了幾分人味,“此次前去漭山一定要小心。”
黑色的長靴邁出殿門,白蘞還沒來得及細看就被影一帶着彎身行禮,再擡起頭來時,龍君面前又多了一人。
“龍君不必記掛,崇琰雖然法力微薄,但也並非無能之輩。”
白蘞措手不及之間驀地擡起頭來,卻只看到那人一身淺青色的長衫,泊然如竹的扮相下是姣好的秀麗面容,他的腦海中頓時一片空白……
崇琰……
“我不是這個意思……”殷寒亭不同於往日的冷漠,反而主動辯解起來,只不過言語多少有些蒼白無力,他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只默默注視着眼前人。
那副和小草極度相似的面容,只不過小草的髮色天生雪白,自然垂落至腰際,有些懶惰、愛玩、貪吃,而崇琰則青絲墨發,最愛一支玉簪將髮絲綰在腦後,他還是和從前一樣,倔強、敏銳、堅韌,完全沒有任何改變,歲月並未抽走他身上的傲骨,也從不向任何人輕易妥協。
殷寒亭想起小草曾經問他和崇琰差在哪裡,大概就是這裡了吧。
崇琰目光柔柔,“寒亭,多謝你今日在宴會上替我飲酒,我本打算不來的,只是突然很想見你一面。”
他也本可以不來的,殷寒亭默不作聲,彷彿他們只要這樣無聲地對視着,就還能停留在當年的那一池清潭邊,唯兩人獨酌,再續風和月。
白蘞怔怔地望着兩人,天宮上的浮光乍一落入眼睛,竟然刺得人生疼。這一刻他忽的攥緊了手指,心中情緒翻涌,眼看着就要衝到崇琰面前大聲地指責,當着殷寒亭的面戳穿他的謊言,讓他在衆人面前無顏立足卻不曾想,影一忽然錯步擋在了他的面前,向着此時偶然跨出殿門的一老一小微微彎身,侍衛的長刀點在地上,“咔咔”撞擊了兩下。
這點平日裡本該早以爲常的動靜把站立着的三人從沉默的陰霾中猛然拉離了出來。
白蘞身體晃了晃停在原地,終究還是沒能邁出腳步,因爲……他看到了兩個人……
殷寒亭偏過頭,那準備離開酒宴的年幼孩童大概也沒想到會撞上龍君,小臉唰地一白,趕忙躬身行禮道:“龍君。”萬幸這次龍君終於收斂了威壓,他低着頭,小小地吸了一口氣。
殷寒亭原本只漠然地瞟了一眼,結果餘光卻在瞥見身體僵硬地呆立在一旁的小草後,忽然想起了此時行禮之人的身份,疑惑出聲:“狐王?”怎麼酒宴還請了個孩子過來?
不及殷寒亭胸口高的狐王再次被嚇了一跳,他擡頭看了看龍君,卻又被那雙漆黑冷漠的眼眸壓得垂了下去,“是……”
是狐王和長老。
那個原本最喜歡來找他討要糖糕的孩子,和不久之前將他作爲賠禮送入龍宮的老人。
這個時候的白蘞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唯有一份對於影一的感激,他慶幸自己沒有邁出步去,也慶幸影一幫他擋住了大部分的光景,所以他可以悄無聲息地縮在最後,哪怕雙手再想顫抖,也能找到一個狹窄的、可以藏匿的地方。
殷寒亭沒再說話,倒是崇琰見狀捂着嘴笑了笑,彎下身與狐王平視道:“我看狐王近日長高了不少呢,還記得我嗎?平日裡有沒有好好練功啊?”他的語氣很是溫軟,像是想要安慰平白受了一頓驚嚇的狐王。
殷寒亭無奈地微微彎起嘴角,崇琰這喜歡逗弄孩子的毛病多少年了,還是沒改掉。
然而出乎在場所有人預料的,狐王並未敞露出一絲放鬆的表情,反而越發大駭,倒退倉惶中被一個身板佝僂的老人抵在後背上,這纔在驚恐之下強作鎮定道:“有……有……”他眼神慌亂地左右漂移着,就是不敢落在崇琰身上。
崇琰臉色僵了僵,又裝作若無其事地直起身,不好意思地對狐王身後的老人道:“這孩子還挺認生。”
老人賠着笑,然而心中卻一時怨懟起來,他們的狐王就算年紀尚幼,那也是王,哪裡輪得上一個小仙來逗趣?還不是仗着爬了天帝的牀……當着龍君的面,他也不敢表露出一絲一毫的不滿,誰讓上界人人都知道龍君殷寒亭癡情於天帝的枕邊人?
不過自打和天帝的枕邊人照過面,老人那把白蘞送去東海討好龍君的心思就沒歇息過,現在人送出去了,聽說龍君果真盛寵有加,他心裡終於出了口惡氣,又暗自佩服起自己那一箭雙鵰的計策。
狐王實在呆不下去,恭敬地出聲告辭後就匆匆走了,老人也緊跟着離開。
於是,又只剩下殷寒亭與崇琰兩兩對視。
半晌,殷寒亭忽然問道:“天帝待你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