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濺到了眼睛裡,白蘞自己弄不乾淨,正是難受之時,聽見了殷寒亭在喊他,他趕忙出聲道:“眼睛……嗯……痛……”
殷寒亭三步並作兩步滑下陡坡,停在水坑旁邊,一伸手就把人從坑裡面拔了起來,他不知道小草怎麼就忽然化形了,不過現下也沒空關心這個。
白蘞身上沒穿衣服,腿上擦了不少泥,不過沒有摔傷,殷寒亭抱着他往邊上草地一帶,蹲下身檢查了一番,這才沙啞着嗓子道:“把手拿開,我看看。”他說完脫下外衫,遮在懷中人的身上。
白蘞還是捂着眼睛,殷寒亭只得捏住他的手腕,強行把他的手拉開。
陽光熹微,落在懷中人大敞的肩頭,殷寒亭只得強迫自己不要低下頭去看,以免引火燒身。
白蘞緊緊閉着眼,臉上眉上都糊着泥,他小聲地哼哼道:“眼睛……啊……”
“別動。”殷寒亭捧着他的臉,先擦了擦外面沾的泥,然後用法術掬起一道清水,盡數灑在懷中人的臉上。
白蘞眼睫輕顫,刺痛得眼淚混着清水往下淌,眼眶都紅掉了。
殷寒亭小心翼翼地給他擦了擦,直到完全洗去泥星,這纔鬆下了一直吊着的那口氣,試探着把人攬進懷裡道:“好了,還疼嗎?”他原本以爲小草會很排斥他的擁抱,卻沒有想到小草竟然身體放鬆了下來,把下頜抵在他的肩頭道:“一點點。”
溫軟的聲音讓殷寒亭整顆心都化了,他曾以爲等待這樣的一個偎依需要很久。
白蘞伸出手環住男人的背,是那麼寬闊堅硬,他小聲道:“還想……玩……”
“嗯?”殷寒亭緊緊摟着他,聞着懷中人身上好聞的淡淡香氣,低聲詢問剛纔未聽清的話語道:“什麼?”
白蘞推了一下勒着自己的手臂,他原本整個縮在殷寒亭懷裡,這下挺起身來,眼眸像是注入一汪泉水那般清澈道:“我還要玩!”
那種奇怪的感覺似乎越來越強烈了,殷寒亭怔怔地望着他的眼眸,伸手撫上白蘞面頰上已經收攏成細細一條的白色疤痕,他想了想問道:“這裡,還疼嗎?騰蛇有沒有定時給你煎藥?”
“藥?”白蘞迷茫地看他,片刻蹙起眉頭道:“唔……不要……喝藥!”
殷寒亭驚疑不定。
白蘞似乎還有些委屈道:“苦……小黑……嗯……不給吃糖。”
殷寒亭聽完後愕然地愣在了原地,他這幾天一直覺得小草有些變得不一樣了,現下只怕真的已經印證了他的猜測,“小草你……你……”
白蘞有些小心翼翼地試探道:“如果我……嗯……聽話,你可不可以不要……吃我……”
“爲何會這麼問?”
白蘞低着腦袋,十分委屈,“小黑說……被你抓到會被吃掉。”
殷寒亭只頓了一瞬,再轉過頭時深吸了一口氣,這一刻他的心中涌動着驚濤駭浪,只要將小草怪異的行徑與騰蛇這幾千年來的症狀結合,他幾乎立即就有了一種可怕的猜測。
靈智……小草的靈智呢……
他剋制住隱隱發顫的手,出聲問道:“那你可還記得……我是誰?”
在懷中人搖頭的那一霎那,殷寒亭臉色瞬間慘白如雪。
不記得了……小草不記得他是誰了……
這樣的事實簡直如同當頭棒喝,殷寒亭腦子嗡的一聲,全成了空白。
他們之間傷過痛過,已經沒有多少羈絆,若是連曾經珍惜的回憶都要失去,他們還能剩下些什麼?
是不是……他在十萬大山找到小草的時候就已經晚了!
爲什麼會這樣?
坐不住的白蘞自己爬起身來,胡亂理了理套着的黑色外衫,他到底還是知道光着大腿不可以到處跑,於是又乖乖地並起腿,正好縮在殷寒亭跟前。
在他離開小草的那幾天裡,必然有什麼事情發生了,而他的龍珠卻沒能保護好小草。
殷寒亭除了臉色發白,竟然連眼神也很快暗沉下來,怪不得騰蛇不讓他與小草相見……
白蘞似乎敏感地察覺到了他情緒的變化,原本還笑着的人一會兒就跟着沉默了下來,身體不由自主地往後挪了挪,他很怕面前人也會像小黑那樣,突然就生氣,然後留下他一個……在陌生的地方……
會特別無助……
殷寒亭喉嚨滾動了一下,閉了閉眼,竟然在短時間內逼迫着自己接受了這樣的結果,他的手指攥得咔咔作響,面上卻還要維持着淡漠的語氣道:“我們先回客棧換一身衣服。”他說完就要伸手去拉白蘞。
然而白蘞很快擡起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似乎眼中閃過一絲恐懼,剛開始被擄走時他對於殷寒亭的戒備又重新回來了。
殷寒亭頓了頓,忽然反應過來道:“你覺得我會傷害你?”
白蘞從手臂後面探出腦袋,見殷寒亭還是沉着一張臉,趕忙從地上翻過身往外跌跌撞撞地爬開。
殷寒亭前傾身體去抓,竟然忘了自己還跪着,膝蓋僵硬了一瞬間,連帶着小草一起撲在地上。
白蘞以爲自己要被吃掉了,又一次被嚇得大叫道:“不要吃我!”
殷寒亭按着身下人的手,原本心中十分煎熬難受,然而這一刻聽到小草害怕的驚叫,他還是苦笑了起來道:“我怎麼會捨得傷害你?”
白蘞趴伏在地上,抖着手遮住眼睛,因爲剛纔的那一撲,他套在身上的外衫掀了開,露出修長的兩條腿,赤着腳,腳跟抵在殷寒亭黑色的靴面上。
殷寒亭從白蘞身上起來,再小心地把人衣服裹好,直接攬住後背和大腿,身子站直的時候小草也被他穩穩打橫抱在了懷裡。
白蘞有些慌,他驚疑不定地看着殷寒亭的表情。
殷寒亭想哄哄他,卻奈何自己心中也是一團亂麻,只得棄了紙鳶,帶着人駕雲回去客棧。
因爲兩人衣裳凌亂,殷寒亭不想讓別人看到小草現在的模樣,於是平生第一次放着門不走,爬了窗戶。
他的輕功速度很快,白蘞只覺得嗖的一下,窗戶一破,人就坐在了牀上。
白蘞有些遲疑地往四處看了看,接着就發現了桌上吃過糉子的碗,他心裡一時間踏實下來,不再露出害怕和惶恐的表情。
殷寒亭守在他身邊,摸摸他有些汗溼的頭髮,心中疼痛,也只能強忍着輕聲問道:“還記得怎麼吹曲嗎?”
白蘞呆呆問道:“吹?”他話音剛落,就湊到殷寒亭面前呼地大吹了一口氣。
熱氣涌上眉梢,殷寒亭閉了下眼,再睜開時就見白蘞大大地揚起了嘴角,“吹吹!”
這一刻不知是不是熱氣薰了眼眶,殷寒亭忽然覺得有一種眼淚快要溢出的錯覺,他低聲道:“等我。”說完,一閃身不見了人影。
白蘞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怎麼人忽然就不見了,被小黑拋棄在昏暗的洞道里的記憶如新,他慌張了一下,然而沒等他探出雙腿下牀到處折騰,殷寒亭就已經踩着窗沿重新跳了進來,他手中拿着幾件衣裳,還有一把樹葉。
因爲來回匆忙,一縷髮絲還凌亂地貼在他的額角,再不復往日龍君的威嚴與一絲不苟。
他不願放小草一人呆在房間太久,所以就使用了法術瞬移,去綢緞莊買衣服,客棧後院摘樹葉,不知道有沒有被人撞見,他也不想管了。
白蘞這才知道自己沒有被人扔掉,趕忙伸出手,殷寒亭自然地走過去摟住他,勾着膝彎抱上自己的腿道:“樹葉,還記得怎麼吹嗎?”
殷寒亭給他遞了一片,然後自己拿着一片放在脣邊,示意白蘞也這樣做。
白蘞似懂非懂地看了看,點點頭,他拿起樹葉的時候殷寒亭只覺得自己緊張得手心都有些出汗了,他是希望小草記得的。
結果誰能想到,下一秒,白蘞竟然會嗷嗚一口就啃了上去,就着自己的手,把樹葉三兩口吞入口中。
殷寒亭直接就傻住了,然後馬上去捏懷中人的嘴巴道:“吐出來?”
白蘞皺着臉,嚼了幾下之後嘴裡面又苦又澀,“不好吃!”
殷寒亭簡直哭笑不得道:“誰告訴你這是用來吃的?”
又不是牛和羊,樹葉哪有好吃的道理?幸好桌上還有蘸糉子時剩下的蜜汁,殷寒亭放下懷中人,兌了一點茶水到盛蜜汁的碗中,然後送去給牀上噗噗噗的吐樹葉的白蘞喝。
白蘞咕咚咕咚灌進去,口中這才舒服了許多,便再也不願去碰那些樹葉了。
殷寒亭苦澀地笑了一下,捻起其中一枚葉片放到脣邊,白蘞剛想提醒他千萬不可以吃,結果男人只是先吹出了幾個音,然後頓了頓,再吹,漸漸地,音節連成一片,像是合着樂曲,調子高高低低終究還是婉轉起來。
那幾次醉酒之後,他聽過好幾遍小草在回憶中用葉片吹出的旋律,看過好幾次小草捱打,每一回待到小草殷切地爲他吹奏時都會徹骨地心痛。
然後他就把曲子記下了,花了很長時間才學會,本來……是想悄悄等到一個好的時機,再吹給小草聽的。
卻沒想到,等他學會時,這人卻聽不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