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彷彿也感受到了小草在東海王宮的刑殿外體會過的那種委屈,爲心上人奏樂,可是心上人不僅沒有一絲絲懷念,反倒忘得一乾二淨。
殷寒亭有些吹不下去了,儘管小草還在好奇地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他停下吹曲,低聲問小草道:“好聽嗎?”
白蘞很是疑惑地伸出手指戳了戳那片會唱歌的樹葉。
殷寒亭垂下眼眸,把樹葉放到一邊,他的心緒一直無法平復,小草是真的失去了關於他們的所有記憶……
白蘞腿上還沾着泥,剛纔殷寒亭帶着衣服和樹葉進窗來,卻把換洗完全拋到了一邊,他發現了,就拍拍身邊的男人,示意他看自己的大腿。
然而殷寒亭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沒管白蘞身上髒不髒,徑直樓進懷裡,一聲不吭地把臉埋到懷中人的肩窩。
白蘞有點呆,還傻笑着偏頭磕了一下殷寒亭的腦袋。
殷寒亭緊緊環住他的腰,聲音沉緩而帶着傷心道:“我早就想和你道歉,明明只晚了那麼幾天而已,爲什麼……”
他被殷寒亭緊緊摟了好一會兒,直到不好受了,這才哼哼着掙開,隱隱察覺肩頭有些溼潤,不過他看向男人時,男人臉上已經沒有了潮溼的蹤跡。
白蘞自己趴在牀上玩樹葉,屏風後面被重新架上了乾淨的浴桶,殷寒亭沒讓夥計進屋,自行從門外把熱水送進房間,再倒入桶中。
他沉默着,臉色顯然比之前還要黯淡,不過既然已經接受了這個事實,他所能做的也只有好好照顧小草,畢竟他不是爲了一段記憶纔想要和小草在一起,當初的小草不願相信,那他現在就證明給他看。
“小草過來,洗澡。”殷寒亭從未伺候過別人梳洗沐浴,不過他還是有模有樣地試過水溫,放置好乾淨的帕子,再在浴桶裡撒上一些夥計送來的乾花瓣。
白蘞光着腳走到他的身邊,殷寒亭壓下心底的悶痛,幫他脫衣,擦淨身上泥點,然後抱進大桶。
光1裸的皮膚在眼前搖晃,殷寒亭儘量將自己的視線從白蘞身上移開,小草什麼都不懂,他不想趁人之危。
不過殷寒亭大概不知道這還是白蘞第一次在浴桶中玩水,他很高興,甚至還翻了個身,試圖縮着腿整個人悶到桶底,然後咕嚕咕嚕地吐泡泡。
殷寒亭無奈地拎着帕子,看着他玩,過了一會兒忽然想到若是小草喜歡玩水,和他回東海不是正好?
“小草。”殷寒亭喊了一聲。
白蘞仰起頭,雪白的髮絲全糊在了臉上,殷寒亭伸手撥開,然後用帕子給他擦了擦眼睛上的水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我的家鄉看看?可以玩水。”
如果那時候與他重逢的人不是崇琰,他也會像今天這樣,邀請小草去自己的家鄉看看,即使那個寂寞幽靜的海底沒有太多值得嚮往的繁華與珍奇。
白蘞不知道有沒有聽懂,只重複道:“玩水!”
殷寒亭心頭一喜道:“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白蘞剛想高興地說要,可是忽然又遲疑起來,“小黑……小黑不見了……”
殷寒亭完全沒料到白蘞傻乎乎的竟然還能把騰蛇記住,他整個人頓了一下,這才道:“他不會和我們一起走。”
白蘞“啊”了一聲。
“我陪你去不好嗎?”殷寒亭抑制住心底酸澀,他往後可以一直陪着他,“我會一直陪着你……”然後對他好,每年端陽都可以去放紙鳶,冬季東海漸涼,他們就去南海游水。
白蘞低下頭,像是十分失落道:“我走了都……沒有和小黑說再見。”
“會有機會說再見的。”殷寒亭安慰道,垂下眼眸,眸光在這一刻間像是雪山下寒川凍成的冰,小草不論是失去記憶也好,失去靈智也罷,絕對和騰蛇逃不了干係,他們還會再見面……
只不過在那之前需要一點時間,需要讓小草選擇留在他身邊的時間。
白蘞拍了拍水花,他確實是很喜歡玩水,略一猶豫,就點頭了。
這算是近來兩年中少有的會讓殷寒亭感覺到溫暖的時刻,他撐在浴桶邊緣,在白蘞的腦門親了一下,然後道:“洗完澡我們先去崑崙山看雪,有蓮子可以吃,然後再去東海好嗎?”
白蘞摸了摸腦門,留下幾滴水珠,他覺得男人對他的態度總是有些奇怪,老這麼親他,不會還想吃他吧?
白蘞下意識地縮了一下脖子,似乎有些抗拒。
殷寒亭便不敢再更進一步,水快冷了,他牽住白蘞的手道:“坐好,還要擦背。”
白蘞很聽話地坐好,殷寒亭拿着帕子,攏過那像是掬着一捧月光的白髮,然後在他瘦削的背脊上輕輕擦拭起來。
“癢……”白蘞笑着道。
殷寒亭撫過他的背脊,兩年了,當初由沾了鹽水的長鞭施加的傷痕只剩下淺淺的幾道米分色,凌亂地劃在小草的背脊上。
因爲皮開肉綻,所以纔會留下累累傷痕,他很後悔,摩挲着這些疤痕,彷彿又回到了那一刻。
小草被侍衛壓制着,剝去上衣跪在地上,粗長的刑鞭一下一下抽開他後背的皮肉。
侍衛在報數,大殿正前方自己的眼神是那麼冷漠。
沒過幾鞭,小草就已然痛得撲倒在地上,若不是爲了保留住那所剩無幾的尊嚴,只怕就要哀哀叫着打滾!
接着……他在酒的記憶中看到……小草哭了……
因爲他的不信,折去了小草的棱角和驕傲。
小草把臉埋在手背上,哭得傷心又絕望,他的後背一片血肉模糊,肯定很疼……
他怎麼能夠打他呢?
殷寒亭緊抿着脣,眼眶澀然起來,當時在東海,若不是宮外有足具分量的大臣求見,只怕他當真會鐵石心腸地打到小草求饒……
讓小草往後再也不敢說出自己纔是畫中人的事實。
結果果真如他所願,小草一次又一次在絕望中逐漸封閉了心門,他再也進不去了。
記得在東海主殿第一次見小草的時候,小草旁若無人地吃掉了他手邊的果盤,膽子不可謂不大,然而一朝誤會鑄成,所有的一切就都變了番模樣。
後來的小草陪伴在他身邊,卻是由他親手釀成苦果,小草經常沉默,不怎麼笑……
哪像現在,也許小草一時忘記他也是好事,至少……殷寒亭輕聲道:“你笑了。”
白蘞彎着嘴角,眸光清澈地看着他。
殷寒亭自顧自地苦中作樂道:“好久都沒有看你這樣笑過了……”
帕子掉進浴桶,他用手給白蘞的後背抹了一把水,然後不顧自己袖子滑進浴桶變得溼透,將白蘞抱出水來,緊接着又怕他着涼,催動法力將水漬蒸乾。
白蘞光溜溜的被殷寒亭抱着,路過飯桌時男人順手抽走一疊新衣,三兩下就把人包了起來,扔上牀。
還要給牀上人穿衣,梳頭,殷寒亭並沒有一絲不耐,反而像是認命般地咀嚼着傷痛中的甜蜜,他記得小草也曾伺候過他穿衣,現在換過來,總有一種彼此舔舐汲取溫暖的感覺,雖然小草不怎麼配合……
白蘞鬧了好一會兒,終於開始犯困,殷寒亭蹲在牀邊給他穿鞋襪的時候他就迷迷糊糊睡過去。
殷寒亭不見他掙動,還想這會兒怎麼乖了,擡頭一看,不由失笑。
看來去崑崙也要抱着走了,殷寒亭把白蘞挪回牀內,自己則側躺在他的身邊,小草恬靜的睡顏,他也只在前些日子尋到人的時候纔有認真看過,以前在東海瀾軒,總是小草一入睡他就立即離開,他錯過了他很多……
崑崙山上積雪終年不化,傳說哪天要是山頂雪水當真像是河流一樣奔涌而下,那就說明白澤的壽數已至大限。
白澤、青龍、騰蛇、鳳凰、麒麟,幾乎算是在同一個時期中誕生,血脈古早而珍貴,天賦神力,爲天庭征戰四方,直至白虎、玄武、朱雀等仙君相繼出世,他們之間已經留存了至少五百年的年齡斷層。
現在白虎、玄武、朱雀還是少年人,而青龍、騰蛇等卻是正值巔峰,漫長的歲月極好地打磨了他們的耐性,他們也逐漸褪去青澀,開始執掌大權,叱吒一方風雲,在對抗魔族的時候,也有相互盡到一番袍澤之宜。
如果不是因爲騰蛇生了齟齬之心……
殷寒亭揹着裹得嚴嚴實實的白蘞,崑崙山上冷,他怕凍着他。
騰蛇不仁,不能怪他不義,縱是有共同抗敵的情誼又如何?
只要白澤診斷出小草的身體有任何妨礙,他絕對不會放過騰蛇,哪怕爲此付出代價。
遠遠的,白澤的身影出現在巖洞前。
殷寒亭揹着人,等離得近了,他的神情忽然出現了一絲遲疑,直到行雲落在白澤身邊,他才淡淡地開口問道:“鳳凰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