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紗之下,靈位上的金漆刺痛了長孫無遜的眼睛,他握住宮人的衣領,指着靈位牌上的幾個字,顫抖着聲音問道,“這是皇后給你的嗎?她是什麼意思?”
“皇后讓小的同左將軍說,華妃已經作古了,讓將軍不用再派人繼續尋找了。還是提早放棄的好。她活着,是不幸的開始,只有死,纔是真正的解脫。”
長孫無遜搖頭,眼中幾近要噴出火焰,“不,我要她活着,就算活着會讓她痛苦,我也覺得不會讓她就這樣死了。”
偏執,堅持。
他性情雖然一直溫潤,但對於自己的堅持,永遠沒有放棄的道理。
宮人臉上寫滿了害怕,他只是過來傳達皇后旨意的,若是因爲這樣賠了性命,就太不划算了。
待長孫無遜鬆手之後,他又將一塊靈位牌遞給他,不過這一次,上面的金字換成了“華妃洛華之靈位。”
洛華活在這世上,有兩個身份。但無論是哪一個,都同他長孫無遜沒有半點關係。他之於她,不過是一個依舊變心的朋友,一個不敢再繼續依靠,需要防範的朋友。
“滾!”長孫無遜一聲低嚎,將宮人斥責離開。卻聽得清脆一聲響,兩封靈牌,都被攔腰折斷了。他將牌子扔進了乾涸的護城河裡。
洛華沒有死,只是暫時,他們找不到她了。
護城河上的風,似乎更大了,吹得遠處的樹枝都在猛烈地顫抖。
一陣清寒,讓長孫無遜清醒了過來,已經十五日了,還是沒有洛華的消息。宮裡所有人,都當洛華已經死了。
就連楚曦鴻也是如此,不再關心尋找洛華的事情,只是心甘情願地將自己鎖在一個虛構的世界當中,幻想洛華還在他的身邊。
可他,不想放棄。
下了護城河,繼續往前走,就是華清宮,洛華曾經居住的宮殿。
長孫無遜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走到這個地方。大抵是因爲宮中無情,也只有這裡,才能嗅到洛華殘存的氣息。
可這氣息,卻是清淡得稍縱即逝。
突然,見得一衆宮人從裡面走了出來,拖着幾個面容淒厲,衣衫不整的宮女,匆忙而過。長孫無遜皺眉,他是醫者,所以一眼就可以看出,那些宮女已然已經死了,而且在死前,經歷了一番雲雨,只是痛苦得厲害。
“等等。”到底還是將那一衆宮人叫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活着的一衆宮人連連搖頭,顫抖着身子,彷彿受到了莫大的驚嚇。在長孫無遜的三番詢問下,終於有人搖頭開口,“他們是來服侍皇上的宮人。”
長孫無遜這纔想起,華清宮已經被楚曦鴻獨佔,他霸道地在裡面固守着曾經屬於洛華的一切,可那些終究是死物,隔得時間越長,上面沾有洛華的氣息,也將變得越淡。
他蹲下身子,檢查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宮女,宮女瞪大着雙眼,因爲極度的恐懼,瞳孔急劇放大,卻是沒有半點焦距。她的脖頸、鎖骨、胸前,都有瘋狂過後的吻痕。
整個外袍被人撕成了兩半,裡衣也是狼狽不堪。下身還有斑斑的血跡,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那應該是她第一次行雲雨之事,沒有想到卻是賠了性命。
卻陡見她的背後,印着一些將幹未乾的油彩,將裡衣褪下,但見得一副栩栩如生的牡丹圖,同之前洛華背上的那一副,有九成的相似,但終究是少了些東西。
長孫無遜搖頭,當初洛華,忍着劇痛,讓他在道道傷疤上作畫,終究是完成了那一幅鳳噙牡丹圖。
當初洛華,是主動選擇浴火,成爲火中耀眼的鳳凰。
同這些被逼上梁山的宮女不一樣,他們不過是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悲劇。他微微搖頭,這才注意到,這宮女竟然有三分像洛華。
不光是她,這身旁的幾個宮女,都或多或少有洛華的模樣。
長孫無遜搖頭,知道楚曦鴻怕是將他們當成了洛華的替代品,在瘋狂思慕中,同他們雲雨,然後清醒之後,發現他們根本就不是他心中所想所念之人,於是殘忍地將她們殺害了。
輕輕搖頭,誰道君王無情,只是君王之情,這世間有幾人可以消受?
“我想進去看看,可以嗎?”長孫無遜開口,尚在迷夢中的楚曦鴻,怕是需要一個人來叫醒他吧。不想讓長孫紫凰毀了朝綱社稷,他也只能再去勸勸那糊塗的君王,讓他以萬事爲重。
當初,失去綰凌的楚曦鴻,就是幾近頹廢幾近瘋狂,但沒有想到,面對洛華的離去,他竟然可以變得越發厲害。
宮人相互看了看,神情有些猶豫,但到底還是有人讓出一條道來,“長孫大人,萬事小心呀。”
長孫無遜點頭,緩步走進這熟悉的華清宮,雖然此時,整個宮殿,都彌散着一種陌生的味道。
他穿過長長的走廊,進了庭院,雪已經停駐了,可卻冷寒得厲害。他推開洛華平日居住的主臥,卻陡然瞪大了
眼睛。
這裡的牆壁上,竟然被畫上了朵朵牡丹,一如洛華背上的牡丹,只是縱然盛開着,卻沒有靈魂。彷彿一道道枷鎖,讓人有一種窒息的感覺。
恍惚間,聽到竹笛的聲音,如泣如訴,如歌如淚。
歌聲婉轉,像是在述說着一段相思,一段過往。
長孫無遜尋着聲音,朝裡室走去。但見得楚曦鴻躺在牀上,手中握着一根泛白帶血的竹笛,竹笛做工非常簡陋,分明就是洛華之前的那支。
他放在嘴邊,盡情地吹奏哀傷的樂曲,遙寄相思。
到底是習武之人,楚曦鴻很快就聽到了長孫無遜的腳步聲。
竹笛戛然而止。他緩緩坐了起來,睥睨一雙眼眸,將目光停在長孫無遜的身上,“你來這裡做什麼?”
他雖然病着,雖然瘋狂而頹廢,但所幸,殘剩最後的理智。
楚曦鴻那一雙眼眸,充滿着血絲,仿若困獸,一顆殺戮之心昭然若揭。
長孫無遜見狀,連忙匍匐跪下,“回稟皇上,臣下只是覺得華清宮冷清得厲害,突然聽到笛聲,所以特意過來查看一翻。”
他不敢說,不敢說自己來的時候已經見識到了楚曦鴻的瘋狂。
怕這句話說出,就是人頭落地。
楚曦鴻微眯着一雙眼睛,寫滿了各種危險。
卻是輕輕微笑,“你放心,朕不會要了你的性命。長孫愛卿,一向對朕甚是忠心。不過這宮中,你也不用呆了,你已經位列左將軍,在住在宮裡多有不合適,所以搬出去吧。”
一句話,解除了對長孫無遜半生的禁錮。
看似恩典,但長孫無遜知道,他不過斷了自己所有的念想,以後他就沒有出現在華清宮的理由了。
不住在宮中,君王很多荒唐事,他就不能知道了。
可天子之令,只有遵從的道理。他跪下謝恩,由始至終,不敢擡頭看楚曦鴻一眼,只等得他一聲令下,他便可以退出正廳,如釋重負。
“你下去吧。”楚曦鴻已經睏乏了。他現在只想好好回味同洛華經歷的點滴,除此之外,別的事情,他都不放在心上了。
長孫無遜得令,退了下去。那些堵在心裡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辦法說出。在面對楚曦鴻的時候,他總會有一種說不出的膽怯。楚曦鴻握着竹笛,想起那一日,自己在洛華牀前,吹奏的曲子。
那一日,她中毒在牀,生死未卜。
一如,現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