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神情,她眼角隱隱的淚光是那樣的熟悉。()戴元冠忽然有種錯覺,在他面前的並非許嘉彤,而是另一個自己。
那時他孤身入敵營爲質,隔上幾天就會從那些粗鄙的下等兵士口中得知他的父兄又打了勝仗,大軍又向前推進了數裡。那些軍士因爲他父兄的勝利而膽寒戰慄,看着他的目光也總是複雜而兇狠。
那一刻原本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的他,忽然覺得可怕的孤立無援。家人的成功沒有把榮耀帶給他,那一刻他的性命、他的榮辱都只與他自己有關了。
“心機深沉,果然沒有看錯。”戴元冠面色又冷了下來,但語氣已經有他未曾察覺的變化。
他又何嘗不是?許嘉彤沒有把這話說出口,可是眼裡透出的意思已經表明了一切:“如果有可能,我也想簡簡單單的過一輩子,可是世上本唯有如果二字是奢望。何況心機深沉也未必不好,損人不利己的事我從不會做,對錦繡坊的事我也會盡心盡力,決不讓戴爺失望。”
戴元冠看了她一會兒,靜默之下,他微微勾着嘴角:“崑山只是一汪小小的池塘,西都纔是龍潭虎穴,我倒要看看,你是如何不讓我失望的。”
許嘉彤見他無話,便要轉身告辭。此時戴元冠又恢復了閉目養神的樣子,手指在椅上輕敲了幾下,算是硬了。
一、二、三……許嘉彤走出了三步,毫無預警地轉過身看向他,問道:“不知戴爺的身子是天生如此,還是經歷太多以至如此?”
戴元冠愣了一下,竟還沒有人當面問過他這樣的問題,他審視地回視着她好不躲閃的目光:“若是天生如此如何,若是後來如此又如何?”
“若是天生如此,一輩子未嘗過最好的滋味,雖然痛苦,但不至於絕望。若是後來如此,失去最美好的總是要比一開始就沒有得到痛苦,對大有作爲者更是如此。戴爺若是後者,仍不見消沉,足讓世人佩服。”許嘉彤道。
對戴元冠,她的確是佩服的。可是戴元冠身上處處透着玄機,自方纔有那種熟悉的感覺,她漸漸覺得這種感覺揮之不去,一直縈繞在他身上。
還有那幾次她察覺到暗處有人尾隨,會不會也與他有關?畢竟在崑山,人們還犯不着爲她這個尚不引人注意的侯門“野種”大動干戈。
“後來如此,遭人陷害……也說不上,造化弄人,有個人令我如此。”戴元冠別有深意地開口,目光卻是停留在她身上的。
許嘉彤開口時就懷着要看看他反應的心思,方纔看向他時似是不經意,其實恨不得將他的一舉一動都記在心裡,回去也好一遍遍的回想,以便發現異樣的地方。
當戴元冠的目光準確無誤地落在他身上時,她突地一下感覺被刀子剜了一塊似的。尤其是當他說到有個人令他如此的時候。
這人是誰?跟她有沒有關係?左右不可能是她,可是若說這個人跟她一點關係也沒有,打死她都不會相信。
“誰敢與戴爺爲敵,想必那人的下場一定很慘。”許嘉彤有些後悔引起這個話題了,趕緊別開話頭。
“那個人……”戴元冠睨視着她,原本面沉入鐵,這時竟添了說不出的詭異的笑意,“也許就快了,用不了多久。你說報復一個人,是明着告訴對方,讓對方寢食難安,還是隱而不發,等到一切已成定局,再讓對方抱憾終生?”
許嘉彤皺着眉,像是在琢磨一件天大的事,就這麼功夫,她已經想了百十種可能。
沒錯,她沒有離開過崑山,之前不可能跟戴元冠有任何交集。可是她那位父親許孝祖可就不一定了,也許戴元冠的病到了今天這個地步,許孝祖居功至偉。
“都行。”許嘉彤咬着牙莫能兩可地回答。
許孝祖是她的父親,再不濟她也不想看着他立時栽在戴元冠手上。可是若是許孝祖當真是罪魁禍首,此刻她若是不順着戴元冠的意思來,恐怕她立刻就要栽在這屋裡了。
戴元冠頓了一下,把玩了一下水頭十足的翡翠扳指,挑眉道:“即使那個人是……你……最親的人?”
“我……我跟我父親不熟,十幾年才遠遠地見過幾面,真的,五個指頭都能數得過來。若是家父加害於你,你能不能只找他算賬啊。”許嘉彤半真半假地道。
不是她狗腿,也不是她刻意討好賣乖。一來她對許孝祖非但沒有感情,還失望至極。二來,戴元冠這樣的人,若是真有什麼人跟他結下了深仇大恨,不管誰求情都麼有用。
何況如今她在戴元冠的心裡還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人而已,沒有任何討價還價的餘地。
“他?帳是要算的,但他並非唯一的罪魁禍首。不過暫且算了,一年之內,我要讓錦繡坊在西都站穩腳。”戴元冠道。
戴元冠語氣裡透着滿滿的決心,許嘉彤還猶自驚疑不定。好似一頭剛剛出窩的小獸,環視着窩周圍的情況。他竟然承認了,毫不避諱地承認了!
“他當真與戴爺有仇怨?戴爺大人有大量,冤有頭債有主,能不能不要算在我頭上?如果已經算了,能不能給我改過的機會?”許嘉彤腆着臉試探道,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奸猾之徒,果然如此,戴元冠冷笑道:“許嘉彤,你若是將差事辦砸了,信不信我連本帶利跟你算賬?”
許嘉彤明白過來,連忙道:“若是辦不成,我自己的身家性命也難保,是絕不會開玩笑的。”
“哦?若是你做不到,我可不手軟,和你們許家的新帳老賬一起算。”戴元冠語氣陰冷地道。
許嘉彤圓滑地沒有回答,半是嬉笑地道:“我父親在西都有一子、三女,我是他最不重視的一個,也是如今最沒本事的一個。如此這般,戴爺還能捨大就小、捨近求遠地找上我,我是不是還該與有榮焉了?”
“你想要知道的太多了,挑中你,就是你的命。”戴元冠出聲冷笑,扳指刮在椅子上,發出一聲詭異又刺耳的聲音。
許嘉彤聰明地低下頭,他眼下不說,將來她總有辦法套出來。他與許孝祖或是許家的關係不會像表面看起來的那麼簡單,她早晚會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尤其是戴元冠居然選擇了開誠佈公,直接說出了他與許家的恩怨,這一點尤爲奇怪。他若是不說,一直將仇怨藏在暗處,豈不是更好?
他選擇說出來,有恃無恐是有的,想要利用她也是有的,而這個時候她又將回到西都,回到整個許氏家族的中心。
巧合過多,就不再是巧合,或許一切命中註定,再或許有一張羅織精細的大網正在慢慢地收緊。面對戴元冠,她那種憋屈、頭疼地感覺終於打敗了曾經的驚喜與慶幸,開始覺得很不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