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風雪

多雄拉山位於喜馬拉雅山脈北段, 海拔四千多米,一年中的大多數時候都被大雪封山,是徒步墨脫的人必經的一段險途。它地形破碎, 常有雪崩發生。

雨水沖刷過的羣山罩着一層深青。山路盤旋而上, 植被分佈隨着海拔的升高而變化, 從灌木叢到地衣, 再到寸草不生的白雪冰層, 越往上越荒蕪。崇山峻嶺,道阻且長。

然而路途艱險,抵達才更有意義。

山頂的積雪已經厚至小腿。喻宵一行人在當地嚮導的帶領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裡, 扛着拍攝器材一路緩慢地沿着山路往前走。這天是個大好晴天,陽光自彷彿近在咫尺的雲層間傾瀉而下, 錯金般灑落在皚皚雪山上。

喻宵走在隊伍的最前面, 望着被白雪覆蓋的山野, 蒼茫的天地讓他生出一種歸屬感來。

他舉起相機,拍下眼前壯闊的美景。這裡的景色跟他以往記錄過的所有景色都不一樣。照片雖然無聲, 然而他卻好像能透過那些靜止的圖畫,諦聽來自雲海之巔的神的啓示。

雪山很美。真希望……

他不自覺地握起了拳。

真希望某個人也能看看。

然而並不會再有機會跟那個人分享他走過的路途、看過的山色了。

天空澄明,與浩瀚的雲海相接,茫茫天地間,好像只剩下了無邊無際的藍和白, 遠離了浮世塵囂, 偶有風聲颯颯, 迴盪在山谷中, 如同悠邈的晚禱。

這一刻喻宵只想坦誠, 不想否認。他正站在蒼藍的天穹下、覆滿白雪的多雄拉山頂上,想念他愛而未得的舊夢。

山頂地形險峻, 寸步難行,一不留神便整條腿都陷在雪地裡,動彈不得。他們這一趟有拍攝任務在身,不能單純以翻越雪山爲目的,還要兼顧其他許多,因而行進得十分緩慢。直到天色將晚,也沒有走出多遠。

夜幕壓下來的時候,天氣毫無預兆地變了。月亮躲進了厚重的陰雲裡,昨夜那一場雨的勢頭還未收梢,幾聲隱隱的悶雷之後,朔風呼嘯,一場滂沱大雨正在來的路上。

拍攝組立刻收起了器材,在原地搭起了帳篷,在降雨之前躲了進去,只能等待一夜再上路。

沒過多久,外面便電閃雷鳴、風雨交加了起來。衆人越聽越不對頭,意識到這恐怕並非一場普通的雷雨,他們又剛好在積雪最厚的地段,要是雨勢再大一些,不光難以繼續前行,連自身的安全都成問題。

分明一整天都陽光燦爛,沒想到晚上突然就變了天。原本抱着樂觀態度的人此時也無法樂觀下去了。

數日的降雨後,N市終於迎來了一個豔陽天。

顧停雲坐在公交車上,穿過平靜無波的長江大橋,翻看着手機裡剛剛拍攝的照片。濃綠的行道樹、古舊的鐵軌、無人的月臺、攀滿常春藤的隧道,還有長久停靠在此的綠皮火車。那是屬於另一個年代的記憶,彷彿覆了一層暗黃,斑駁而沉靜,以巋然不動的姿態穿越了時空,呈現在他的鏡頭下。

這個地方,他原本應該是跟另一個人一起來的。那個人拍下的景色,一定要比他拍的好看太多。

他獨自在月臺上踱步的時候,忍不住去想象他跟喻宵手牽着手沿軌道緩緩走過的畫面。夕陽溫柔而寧謐,輕輕地披在兩人肩上。或許有樹葉從行道樹上飄落至他們的發間,他們同時擡起手,替對方拂去頭頂的葉片,相視一笑,說不出的繾綣。

他不再寫日記了,改用短信,把想說的話一條一條地發送給思念的人,清晨醒來時一條,深夜入睡前一條,如同例行的早晚安。儘管一次也沒有得到回覆,他還是鍥而不捨地訴說着所有遲來的心意,像一封又一封投遞到信箱中,但永遠寄不到收信人手裡的無效信。

他們之間橫陳的十三年光陰,是最長的那一封無效信。他在此岸,他在彼岸,各懷心事,各自緘默。

“我看到了這麼好的景色,卻不能給你也看看,儘管我知道你早已經看過了。這真是太可惜了,比錯過了什麼都可惜。”

夕暉從車窗的縫隙裡如水般漫進來。顧停雲低着頭,認真地一字一字編輯着給喻宵的短信。

“我第一次,這麼想要跟人分享我喜歡的東西。”

他揚了揚嘴角,輸入最後一行字。

“我也是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

得不到迴應,他日夜都惴惴不安。

半夜裡,他毫無緣由地突然驚醒,再也無法入睡,乾脆去廚房倒水,腦子裡仍然在琢磨喻宵的事,莫名地心神不寧起來。

他想得出神,水杯裡的水滿溢出來淋在手上也無知無覺。

收到顧停雲前幾天發來的第一條短信時,喻宵就給顧停雲設置了免打擾,並關閉了短信通知。那一個小小的綠色圖標長久地沉寂着,好像只要不去點開它,他就能避免沉湎於過往。

他向來固執,下定決心不再回頭,就真的不再回頭。要是一步一回頭,人生那麼長,那麼多遺憾,他不可能安然無恙地走到今日。

天矇矇亮的時候,雨總算停了。衆人不敢在這裡久留,很快便收拾行裝重新上路。進入夏季,溫度漸高,山上開始融雪。

一路上,他們遇上了數起雪崩,好在規模不大,沒有阻礙他們前行。

走了四五里路,衆人耳邊驀地炸起一道重物崩塌的巨響,緊接着,頭頂大塊的積雪便轟然砸了下來,雪沫翻騰而下,霎時間撲面而來。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一時間紛紛慌了神,揹着包扛着器材四處亂竄,有的人摔倒在雪地裡,衣衫都被冰冷的雪水浸溼;有的人失足沿着山坡直直往下滑了數百米,緊趕慢趕才重新回到隊伍裡。

這驚天一響拉開了多雄拉山大規模雪崩的序幕。之後的一小時裡,四面噼裡啪啦的雪崩聲響遏雲霄,天色灰濛,如一個碩大的囚籠一般,把所有人都禁錮在這一方陰森可怖的囹圄裡。陣陣悶雷如鼓點般擊打在每個人急速跳動的心臟上,又像是死神逼近的號角,一聲接着一聲,是殘酷的倒數計時。

連續的雪崩阻斷了前進的道路,人們的恐懼徹底被勾了起來。

他們雙腿陷在雪地裡,難以行動。有人求救,有人哭號,有人嚇得呆若木雞。

從天而降的大塊積雪險些掩埋了其中幾人的身體。他們拼盡全力互相救援,藉着越來越微弱的手機信號向外界發出求援信息之後開始作困獸之鬥,能拖多久拖多久。

夜色降臨的時候,隊伍幾乎已經彈盡糧絕。男人們從揹包裡拿出啤酒,想要用酒精來溫暖身體、振作精神。

在大自然的不可抗力面前,生命顯得那樣脆弱而渺小。

喻宵聽着耳畔呼嘯的風聲,心裡空茫一片,沒有恐懼也沒有掙扎,反而很平靜地想,如果這裡就是他的墓穴,那麼他甘願把生命交託這座巍峨的雪山,身軀埋葬在茫茫雪地裡,擷不息的山風作流動的血脈,拾巋巍的山石作無字的墓碑。

他在冰冷的雪地裡站了太久,全身的力氣都被飢餓抽空,雙腳已經失去了知覺,無法再前進一步。

這是他們生命中最長的一個夜晚。在漫長而絕望的等待之後,有人選擇了繳械投降。

互相勸慰的話語也漸漸地止息了。人們再沒有精力和心情說話,天地間一片死寂。

不知過了多久,遠遠地,遠遠地,拉格那邊的天一點點地亮了,泛起一抹久違的魚肚白。然而救援他們的人依然沒有到來。

衆人不約而同地想,這或許是他們此生見到的最後一個黎明。

喻宵從口袋裡摸出手機,解鎖了屏幕。

跟其他人一樣,他的手機也早就沒了信號,電量也見了紅。

他深吸一口氣,點開短信圖標,最上面的一個頭像旁邊有一個藍點。他沒有看文字欄顯示的是什麼內容,直接點了進去,接着滿屏的文字框便爭先恐後地擠進了他的視線裡,一段接着一段,連成一封長信。

他從最上面一條開始逐字逐字地閱讀,連一個標點符號都不捨得漏過。

那是他從來沒敢奢望過能從顧停雲那裡聽到的話。

“你在那邊幹什麼?拍攝還順利嗎?我很想你。”

“什麼時候回來?”

“今天陽光很好,我把你的枕頭被子抱出去一起曬了。你回來的時候,保證沒有黴味。”

“對不起。我在等你回來。”

“你走的那天,我其實下樓去追你了。差一點點就追上了。”

“對不起,阿宵,你看看我,我在等你回來。”

“喻宵先生。我要是知道我現在會這麼喜歡你,恨不得那一年在便利店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就向你表白。”

“我第一次,這麼想要跟人分享我喜歡的東西。”

“我也是第一次,這麼喜歡一個人。”

“阿宵,我喜歡你。遲到了太久,對不起,我喜歡你。我浪費你太多年了,我是個膽小鬼,對不起。”

“你再看看我,好嗎?我只最後再問你要一件東西。除此之外,從今往後你什麼都不用給我,所有東西都由我來給你。這些年裡,你想要的每一件,我都加倍地雙手捧給你。我只想你回來,我只要這一件。”

“阿宵,其他我都不在意了。我只想知道,無知無覺地霸佔了你那麼長一段歲月、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轉身離去、沒能在對的時間將你的心意奉若珍寶的我,這樣一個愚蠢的、遲鈍的、優柔寡斷的我,還能不能,成爲關於風花雪月的、你臉上顯而易見的心事?你還會不會同意我,用我在愛上你之前的乏善可陳的過往,和愛上你之後燦若星辰的餘生,爲你寫一首冗長但認真的情詩?”

“我可以成爲你不必隱瞞的每一個夢裡的主人公嗎?”

“我可以成爲那個跟你一起把故事寫完的人嗎?”

“我可以成爲這世上最愛你的那一個人嗎?”

“我可以,給你一個永不會離散的家嗎?”

“我在等你回到我們的家。我愛你。”

喻宵把這些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擡手抹了一把臉上縱橫的淚,快速地回覆了一條過去。

意料之中,發送失敗。

然後電量耗盡,屏幕歸於寂靜的漆黑。

從十六歲到二十九歲,從眼神懵懂的青蔥少年到四顧茫然的而立青年,四千多個日日夜夜,走遍無數的山川湖海,看過無數次日升月落,人間高樓起,桑田變滄海,他心之所向唯有一人,好夢裡浮現的只有那一個日漸模糊的面容。

那是他在少年時代做過的最溫暖、最虔誠的一個夢。

很久之後的後來,他與他的畢生所愛在人海中重逢。然後,他終於知道他的名字。

N市,省電視臺大樓,新聞中心。漆黑如墨的夜。

“可以告訴我具體地址嗎?”

“什麼?”

“……雪崩?”

“請帶上我。我必須去。”

“謝謝您!”

“停雲。在多雄拉山頂與天光雲影擦肩而過的千萬個瞬間裡,我在想着你。”

那條沒能發出去的短信如是寫道。

喻宵仰望着被染上一層灰綠的天空,忽然覺得,他不能在這裡就停下腳步,路還長,遠遠沒到終點。生命無比鮮活,並且茂盛。

他從來沒有像這一刻一樣,如此強烈地渴望活下去。

然而身體已經到達了極限。

失去意識的前一秒,他眼前浮現出一張熟悉刻骨的臉。他知道,舊夢還在做,直到生命最後一刻他還是不願醒來。如果他有下一個一生,他還是願意稀裡糊塗地、義無反顧地、沉默不語地、死心塌地地,把它系在那一個人的身上,哪怕沒有迴響,哪怕無法擁抱,他也只能這樣心甘情願,別無他法。

夢裡,他看到雪山逶迤,風霜漫天。他趴伏在一個瘦削而溫暖的背上,顛簸着,帶着他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走去。他看到那人深栗色的髮梢上,綴着一片潔白的雪花。

溫暖……他分明是在夢裡……

“別睡,再堅持一下。我帶你回家。”

天光刺破蒼穹,照耀在大地。

冰天雪地裡,他恍惚間,好像聽見了神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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