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緣起(3)

下午兩點多,喻宵纔回到辦公室。

新聞中心的辦公室在省電大樓背陽的一面,採光差而且陰寒。喻宵帶的小組經常抱怨辦公區域劃分不公,天天唸叨受不了幹不下去,但誰也沒有真的去向上級提意見,年復一年也將就到了現在。

辦公室裡開着暖氣。喻宵嫌熱,一邊走向自己的辦公桌,一邊解下圍巾。

攝像師小陳接水回來,手裡拿着兩杯,胳膊夾着一杯,走得很緊張。從他旁邊經過的時候,還是停下來打了個招呼。

“組長拍外景回來了?”

“今天外面光線條件不錯,提前完成任務。”喻宵拿起桌上冒着熱氣的水杯喝了一口,“一雯,你手頭的粗剪做完後先把隔壁組小韓剛拍的片子剪一剪,下禮拜要交,算我們兩個組的項目。”

楊一雯打了個響指,“好嘞,包我身上。”

“辛苦。”

“對了,組長你現在有沒有空?”

喻宵轉過頭,看到接水師傅小陳正耷拉着一張苦瓜臉可憐兮兮地望着他。

不用問就知道張晴又讓他“分擔”工作了。

“有空,怎麼?”

“我得幫小張校對稿子,你能不能幫我把攝像機刷一下?濾光鏡上積了點灰塵,棉花棒在我抽屜……”

“你小子還真敢把組長當雜役用啊?”喻宵還沒說話,楊一雯就半開玩笑地數落了小陳一句。

“沒有沒有,我哪兒敢呀。主要我實在忙不過來,我看組長剛好閒着……”

喻宵見楊一雯又要發言,又看小陳兩條濃眉沮喪地垮了下來,於心不忍,立即答應下來,“行,你忙你的,我來刷。”

小陳如蒙大赦,端着水腳下生風趕緊溜了。

楊一雯的目光在喻宵臉上轉了一圈,想從嗓子眼裡擠出點話題跟他閒侃幾句,一看到那雙灰濛濛的眼睛,又被他自帶的“閒人勿擾”氣場給憋了回去。

她看看喻宵手裡的水杯,心裡五味雜陳。

我怕你察覺不到我的關心,又怕你察覺到。

注意到楊一雯的視線,喻宵把頭側了過來,“怎麼了?”

楊一雯立刻反應過來,神色沒有一絲不自然,“你肩上有片葉子。”說完她便擡手拈起喻宵肩膀上的一片枯葉,順手扔進了腳邊的紙簍。

“謝謝。”喻宵說道。

“有人關心就是好啊。”一旁正在辦公的張晴橫插一句,笑得意味深長,“是不是呀,組長?”

“這事小張你最清楚。”喻宵故意往小陳那兒看了看,意有所指。

本想打趣他,沒想到被他一句話噎了回來。張晴不甘心,乾脆裝沒聽到,接着調侃道:“組長跟楊姐你倆早就到適婚年齡了,怎麼都還單着呀?還有一個多月就到聖誕了,實在找不着伴湊合一下我看也很可以。”

“怎麼說話呢我的妹妹,湊合一下是幾個意思?”楊一雯開玩笑地瞪了張晴一眼,“況且你哪兒看出來組長沒有伴?指不定人家就有呢。”

喻宵不置可否:“專心工作。”說完就扛起小陳桌上待清潔的攝像機走出了辦公室。

楊一雯走回自己的辦公桌,盯着屏幕上的專訪稿,心不在焉。

右下角一個頭像閃爍了起來。她一邊走神一邊點開,看到坐在對面的張晴發來一條消息。

“組長的注孤生氣場今天也很強烈啊,我的助攻完全沒用。”

她哭笑不得,回覆道:“是啊。話都到嘴邊了,活生生被他嚇了回去。”

“哎,楊姐什麼時候正式出擊啊?”

楊一雯頓時陷入了更深的苦惱。

“哪有什麼機會啊。”

“機會是要靠自己創造的。組長妥妥的是那種心裡就算有想法也會憋到死的人,表面上什麼也看不出來,其實底下已經波浪滔天了。”

“你怎麼這麼懂?”

“因爲我少不更事的時候招惹過悶騷,久而久之就總結出了套路。”

“難不成組長的內心世界其實很豐富?”

“越是沉默寡言的,內心世界就越豐富。他們這種人,即便哪天看着自己的摯愛攜別人的手步入婚姻殿堂,恐怕也只會面無表情地遞個紅包,一聲不吭地吃完一頓飯,然後若無其事地走人,回到家之後才把房門一鎖,哭得肝腸寸斷。”

雖然知道這只是個誇張的舉例,跟喻宵本人沒關係,楊一雯聽完之後心裡依然很不是滋味,“這麼虐的嗎?”

“我就是想說,對於這一款,你永遠不能指望他主動說喜歡,只能自己懟上去,有什麼說什麼,越直白越有效。”

楊一雯暗歎一聲,“會嚇到他的。他顯然不會喜歡這麼奔放的做派。”

“夠火候了就能接受了,總之加油吧楊姐,我永遠是你堅強的後盾!”

楊一雯無奈,“噗……麼麼噠!”

“看上悶騷款就是糟心。”張晴頗爲同情地做了一個總結。

何言看完了喻宵小組交上來的片子,屁股底下的椅子轉了一圈,評價道:“你們組那幾個小朋友看着調皮,做起事來倒還挺靠譜。”

喻宵憑着豐富的工作經歷和出色的業務能力很快升任了新聞中心一組組長,同組其他人在臺裡呆的時間都比他長,即便剛開始多少有點不服,跟他搭檔一段時間後都看到了他的實力和人品,久而久之也就不把入職時間長短這回事放在心上了。

他們組比他年紀小的只有張晴一個人,聽何言說“小朋友”的時候,喻宵的心情有點微妙。他努力擺出一張寫着“能得到何主任的肯定是我們的榮幸”的真誠笑臉,雖然他嘴角上揚的弧度之淺實在無法讓何言覺得他是在笑。

“肉毒桿菌素眼外肌注射?”何言打趣道。

喻宵早就對這個梗習以爲常,知道何言在委婉地說他面癱。他淡定地回了一句:“我不用打瘦臉針。”

“開個玩笑,開個玩笑。”

喻宵的撲克臉幾乎在新聞中心成了招牌,何言感覺在他面前皮這一下非常開心。

他笑嘻嘻地問道:“進度如何?”

“跟二組合拍的片子正在剪,成品三天後出。”

“效率相當高,跟那羣小朋友說這個月的獎金可以期待了。”何言好容易說了句有用的,然而下句話一出來,話題又開始跑偏,“哎我聽說你們組那個女剪輯師好像對你有點意思,你覺得……”

跟喻宵的撲克臉一樣,何主任三句話後不走正題的尿性在新聞中心也是赫赫有名的。

何言何言,何必多言呢。

喻宵依然面無表情,“主任真是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何言盯着喻宵那雙形狀優美的鳳眼看了半天,還是隻能讀到“拒絕向您透露任何無關工作的信息”這一句話。他不禁感嘆這人水太深,八卦難挖,只好先把這茬放一放,談正事先。

“兩件事。第一件,臺裡要做一個師大的專題報道,這兩天你帶你們組去拍。主題是‘師大的歷史沉澱與人文情懷’,具體要求我一會兒傳給你,你把握好就行。”

師大就是顧停雲任教的學校。喻宵眼神微微一閃,然而這朦朧的期待還沒來得及凝成光,便很快地暗了下去。

他應道:“知道了。”

何言接着說道:“第二件。明年有一個墨脫的項目,臺裡要出一個工作組,新聞中心有十個名額,你想不想去?”

聽到“墨脫”的時候,喻宵眼底剛熄下去的光又亮了起來。這一剎那的神色被何言捕捉了下來,他已經猜到了喻宵的答案,於是眼角愉快地翹了起來。

喻宵張了張嘴,像是在思考什麼,沒有立即給出答案。

何言補充道:“去的畢竟是墨脫,你知道的,一定的危險是不可避免的。但機會難得,錯過一次再等十年。”

換作幾年前,如果有一個去墨脫的機會擺在喻宵面前,即便他很清楚一旦出發就有再也回不來的可能,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出發。

但現在他說:“嗯,我考慮一下。”

顧停雲站到講臺上的時候,溫和的外表下包藏着的那顆極具攻擊性的心就會顯露出來。

漢語言1401班的學生都知道,上顧老師的課是不能打瞌睡的,打瞌睡會讓顧老師爆種,最後哭的是自己。但就是有同學偏偏愛往槍口上撞。

“第三排左起第二個,對,就穿大紅襖的那位,中學生物課上老師問鯽魚的呼吸特徵,會回答‘呼吸困難’的就是你這種同學。姿勢調整得很快,不用站起來,這兒不是中學課堂,我上的也不是生物課。不過你既然都站了那我也不能讓你白站,這節課我們講的是建安文學,不過我估計你也沒帶腦子聽。不管你聽沒聽,《七哀詩》第一首揹我聽聽,背不全今天我午飯你請,兩葷一素一湯帶水果的。”

被顧停雲點到的同學一會兒站一會兒坐,宛如一根彈簧。他苦着一張臉,看看投影幕布上的PPT,再看看顧停雲,感覺到自己的學分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他凌厲的眼神勾走,窘迫得耳根紅了一片。

“等不困了再坐下。”顧停雲用電子教鞭敲了敲講臺,面向全班同學,“開學第一堂課我就跟你們說過了,我不太好說話,要摸透一個人的脾氣哪能光看外表。”

坐在第一排的一個男同學立刻搭腔,“老師我建議你下次戴墨鏡來上課吧。教鞭已經不能滿足你了,帶根皮鞭比較帶勁。”

“陳歡殷是吧?”顧停雲半眯起眼睛盯着他看,“說得好。作爲對你的充分肯定,明天請交一份檢討上來,沒有字數限制,允許自由發揮。”

陳歡殷被顧停雲看得頭皮有些發麻,但誰叫他從小就以插科打諢爲第一業餘愛好,沒忍住一句話又從嘴角溜出來,“老師,我寫檢討的文采還沒寫情書的一半,你看我能不能用情書代替?”

顧停雲乜了他一眼,“也行,我會帶着欣賞的態度去閱讀的,不過我不希望在文章裡看到‘皮鞭’這種關鍵詞,建議你把其他可能引起讀者遐想的詞也打個碼。以上,下課。”

第二天,顧停雲收到了一張被各色熒光筆劃滿的A4紙。他把整張紙從頭至尾看了一遍,又倒過來看了一遍,沒作評價。

“老師,我按照你的要求,全打碼了。”陳歡殷用大無畏的眼神直視着顧停雲。

顧停雲扶了扶眼鏡,“你的心意我大概瞭解了。不過陳同學,寫情書應該用小清新碎花信紙,追了那麼多年女孩子連這點經驗也沒有嗎?難怪我們院男女比例1:9你也沒找到女朋友。”顧停雲把手裡花花綠綠的“檢討”團成一團往陳歡殷桌上一扔,“差評退貨。好了我們開始上課,今天我們講唐詩。南北朝的時候……”

顧老師開講的方式大體就是這樣讓人猝不及防。

與此同時陳歡殷還在心裡嘀咕,老師我沒追過女孩子。

當然,這都是顧停雲第一年工作時的事情了。不是這一個第一年,是他上一次活過的那第一年。

顧停雲常常反省剛剛工作那會兒的自己,慢慢覺得,即便要樹立威信,他對待學生也太過嚴苛了。說者無意,但沒準聽的人就有一顆玻璃心呢。

他沒有用溫和的語氣跟一整個班的學生說話的經驗,但這次他想,今後多少也要改善一下自己的態度。

這一年,14級的輔導員扭傷了腰,離職養傷。由於文學院教師資源稀缺,所以院裡決定讓顧停雲暫代14級輔導員一職。

師大的校運會在深秋到來。早晨上課前接到通知,課間顧停雲就開始跟學生們商量報名的事。

在顧停雲的刻板成見裡,現在的大學男生成天除了打遊戲就是擼,鍛鍊身體的時間越來越少,身體素質也越來越差。中學時候一大堆男生搶着參加的100米,現在一個主動報名的人都沒有,連耍帥的最好機會也心甘情願地拱手讓出。

顧停雲把一排男生一個個看過去,點了幾個身材相對健碩的去參加短跑,然後在陳歡殷前面站定。

對於現在的顧停雲來說,跟這位同學的初次交鋒已經是上一輩子的舊事了。

他其實還挺喜歡這個男生,覺得他有趣。一看到他,顧停雲就起了玩心。

“陳歡殷,報個什麼項目?”

陳歡殷如臨大敵,“老師,我不會跑步。”

“不會跑步?老實點,報個什麼項目,否則冬季三項男子3000米我一準把你名字報上去。報個800米?”

“800不行!”

“那400行吧?”

“400太短。”

換作以前,顧停雲可能會遏制不住抄起一支粉筆往他桌上砸的衝動。

而這次顧停雲只是伸手揉亂了他的一頭捲毛,“那不就800嗎?”手感不錯,他莫名其妙地想,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捲毛都這麼好摸。

“800不行!”

“那你自己說,你到底想報什麼?”

“1000,1000……”

活了兩輩子,他還是覺得這小子多半有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