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下了早朝,後殿再坐,徐平也被請了過去。一般來講後殿再坐議事的時候,宰輔是當然的參加人選,其他人視情況而定,翰林學士、御史中丞和三司使參加的比較多。
進了崇政殿,行禮如儀,依例賜了茶湯,賜座。
開始先討論了一些人事任免,以及一些日常的政務,雜事討論過了,纔到正題。
趙禎道:“前兩日三司上奏,說是京師銀行對外放貸不依規例,怕日後出了亂子,要各司對銀行放貸嚴加稽查。諸位大臣以爲如何?”
陳堯佐捧笏道:“此事微臣已經查過,京師銀行貸並無情弊,是三司過於謹慎了!”
“哦——”趙禎有些意外,轉頭看着一邊的徐平。
徐平捧笏道:“稟陛下,三司審計司曾經查過京師銀行放貸的公司,明面上確實是不違規例,但不合常理之處太多,疑點重重。審計司只管勾稽賬籍,其間發現不法之事,即付有司處置,如果心存疑慮,則移文有司嚴查。此事就是發現最近京師銀行放貸可疑,他們的疑慮已經在奏章裡說得清楚,希望有司派人去查,解答他們的疑惑。”
李迪道:“審計司覺得不妥,只管自己去查就是,別人又怎麼知道他們想的什麼!”
徐平只好耐心解釋:“相公,審計司只查賬,不執法。查賬有直接查出問題的,也有發現苗頭而沒有真憑實據的,此事便就是發現了苗頭。至於具體該怎麼查,怎麼處置,就不是審計司該管的了。現今民間公司商鋪猥多,再加上三司和地方州縣屬下的,比以前不知多了多少,事務繁雜。依下官之見,當設一個專門的衙門,來管理他們。現今沒有,審計司也不知道該移文哪裡,所以只好報中書,上奏。”
聽了徐平的話,衆人都皺起眉頭來,覺得他說的太過麻煩。以前民間的商業糾紛也多了去了,一樣是按普通案件,由地方官府審理,現在一切照辦就好了,怎麼要新設衙門?
新入學士院的夏竦道:“爲政以不擾民爲先,衙門越少越好,官事越少越好,使民自治才能天下大治。徐諫議主三司,已經新設了不少衙門,事權歸於三司的不少。民間交易糾紛自有成例,何必再設衙門?這樣下去,天下要多少官?”
徐平道:“官,管也,多與不多,只看天下事有沒有人在管,能不能管得過來。如果管不過來,新設衙門理所應當。如果衙門清閒,自然合該省並,再者不可混爲一談。”
御史中丞張觀道:“徐平諫議此言不妥,這樣下去,爲一事就要立一衙門,那天下要多少衙門?以前都有成例,像此次事,審計司覺得不妥,移文開封府就是。如果京城之外的州縣覺得有疑慮,便就移文地方,自由地方官決斷。”
徐平搖了搖頭:“移文開封府,但開封府管得了京師銀行嗎?新衙門可以不設,但這種事情以後會越來越多,還是指定一個衙門來管,事有專責的好。”
這一次卻幾乎沒有人支持徐平,紛紛反對。自徐平等人回京,對三司動了大手術,新建了一些衙門,好多事權都明確出來,歸到了三司的名下,早就被很多人看不順眼了。現在還要這樣接着推下去,那還了得?以前的政治框架都快被動搖了。
推動商品經濟發展,工商業在經濟中佔的比重會越來越大,專門設立管理工商業的機構勢在必行。農業還有專門的司農寺,地方官還帶勸農使呢,工商業豈能例外?
但對在場的大臣來說,很多人還是有工商爲末業的傳統觀念,雖然沒有明面上的崇本抑末的說法,潛意識裡很多人還是這樣想。爲工商業專設一個機構,開什麼玩笑?
三司是有管理工商業的權利和責任,但出現商業糾紛,則就成了民事案件,三司是沒有執法權的,管不了。這樣角色就變得有些尷尬,爲了方便,三司便就有把所有的工商業收到自己管下的衝動。徐平不想這樣做,那樣商品經濟的鏈條成了三司內部循環,這個時候的生產力條件是達不到的,必須對外面放開。開放的商品經濟,必然要有統一的一個管理機構,來進行協調和管理,不可或缺。
趙禎有些心虛,京師銀行幕後做主的是他,一直擔心被外朝大臣揪住不放,所以一直不吭聲。大家反對徐平,他倒是樂見其成。
見沒有支持自己,徐平嘆了口氣:“衙門是多好還是少好,其實沒有一定之規,看的是官府要做哪些事情,而不能拘泥於多還是少。爲什麼這次京師銀行放貸讓三司警惕,不僅僅是因爲這些錢放出去可能收不回來的問題,那是次要的。實際銀行放貸,月月收息,對貸錢的人看得又緊,完全虧掉本錢不大可能。更大的問題,是這些貸錢的公司不是做平常生意,他們的經營,對百姓可能完全沒有益處,這纔是不能掉以輕心的。他們的手裡有大筆的錢,如果做的不是好事,關係可就大了。”
陳堯佐笑道:“一些小商鋪而已,又能做出什麼對百姓不好的事情來?徐諫議,此事你過慮了。百姓拿錢做生意,官府本就不該管太多,只要能夠按時還本付息就好。”
徐平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跟這些人思想上的差別,現在不是對一項具體的措施有分歧,而是根本上的不同。即在經濟活動中,官方的作用到底是什麼?是要對整個經濟從總體上進行管理和引導,還是放任不管,只要收上來錢就好。
過了一會,徐平道:“相公,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又有言凡事預則立,不預則廢。朝廷每做一件事,必須有明確的目的,要達到什麼樣的目標,所以才這樣做。便比如設立這幾個銀行,便就是讓百姓做生意方便,能夠賺到更多的錢。是在百姓能賺到更多的錢的基礎上,纔有官府收到的稅賦增加。所以審視京師銀行做的有沒有問題,當要看跟原先設定的目標一致不一致。從這上面來說,三司對現今京師銀行的放貸有疑慮。”
說到這裡,徐平向趙禎捧笏:“陛下,三司對此事的看法,該說的話微臣已經說得清楚明白。到底該如何做,自然由中書斟酌,陛下決斷。但話說在這裡,以後真出了亂子,臣不說追究誰的責任,智者百慮尚有一疏。臣只希望,到了那個時候,再想一想,到底該不該把這些事情管起來。臣是以爲,現今天下錢糧已經不是主要來自兩稅,既然有司農寺勸農使,那工商爲何就不能由專人專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