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衙門長官廳裡,徐平對鹽鐵副使趙賀和判官葉清臣說道:“京師銀行此次對外亂放貸,日後必然惹出亂子。你們要盯着三司屬下的那些公司,一定要按時付息,到期如數還上貸的錢,一天也不許拖延。別到時候出了亂子,怪到我們的頭上來。”
兩人應諾,葉清臣問道:“省主,就只是如此做?此事我們不管了?”
徐平嘆氣:“怎麼管?中書不想管,開封府不敢管,我們不能管,只好由着他們了。我估摸着,最後出亂子,也是出在開封府的治下。你們想啊,這些虛設的公司貸了錢,發到哪裡去生錢?想來想去,也只有遍佈京城的質庫了。開質庫的,非富即貴,說實話想管也是難。不過話說回來,錢貸給這些人,銀行真還未必虧了本錢。”
趙賀點頭:“依着管京師銀行的那些內侍的性子,天下還真沒有人敢虧他們的錢,都不用找別人,他們託皇城司也能把欠錢的人收拾得生不如死。唉,只是可憐,從質庫貸錢的人,只怕要多受些苦楚。銀行收息一天都不能晚,質庫必然要摧殘他們。”
“爲什麼說要出亂子?就是因爲錢由質庫貸出去,必然要生出無數逼人賣兒鬻女的慘劇,到時開封府裡有的是官司打。這種錢放貸,還必然涉及私下放賭,這亂子就大了。不過沒有辦法,我們管不到這些,只能紮緊自己的籬笆,不要給人背鍋。”
徐平是真地沒有辦法,銀行的貸款流向社會,沒有快速發展的工商業吸收,還能夠發生什麼好事?不能從銀行貸款,有的百姓一時急着用錢,不得不變賣家業,別人看着很可憐,不由就想官方發放低息貸款對這些人豈不是善政?
實際上,銀行向私人小額放貸,一是佔用了銀行資金,——就是徐平前世的信用卡也限制套現,——影響了銀行的贏利能力。再一個私人貸款的風險很大,銀行的回款成本過高,這成本必然要向其他方向轉嫁,對整個社會經濟是不利的。更重要的是,哪怕這些風險和成本由官方承擔,貸款也到不了真正需要的人手裡。私人放貸也得講究比較效益,普通百姓能夠帶來多少收益?操作過程中,這些貸款必然大量流向灰色行業。
所以從一開始,徐平就斷掉了向私人放貸的路。但這個贏利空間畢竟是在那裡,只要操作得當,不愁找不到支持的人。不等到由此引起的大量惡性案件發生,徐平說什麼也不會有人聽的,一個人哪裡能夠對抗得了一個時代?能夠小心引導就不錯了。徐平惟一能做的,就是儘自己最大的努力,讓這危害儘量降低,因爲真正受傷害的還是底層百姓。
沉默了一會,徐平道:“此事我們倒不是一點辦法都沒有,我已經吩咐了劉沆,仔細看着那些貸錢的公司,一有異動,便就報你們這裡和審計司。能做什麼,我們到時候再看。”
趙賀出了口氣:“有劉衝之,此事倒也不會鬧出太大的亂子。”
劉沆最擅長的就是暗地裡用力,派探子私查,用上不了檯面的手段。對他這毛病平時同僚煩得不行,這個時候,就發覺他這樣做的好處了。
看看天色不早,徐平起身道:“今夜聖上在後苑賜宴,我先回去,你們再商量吧。”
趙賀和葉清臣把徐平送出門去,回到自己官廳,接着商量應對辦法去了。
那夜得了自己有兩個兒子的喜訊,徐平與李璋一醉方休。第二天迎兒便起身趕往洛陽城,去照顧林素娘和秀秀。她們是自小長起來的姐妹,這個時候自然要相互幫扶。如今孩子過了滿月,素娘和秀秀都已經回到了京城,趙禎得到消息,讓徐平帶着孩子進宮赴宴。
這是徐平和趙禎之間的私人情誼。這個年代,被皇上賜宴是一種榮耀,哪怕就是宰輔大臣,也引以爲榮。徐平倒沒有那種感覺,孩子還小,帶去這種場合總覺得怪怪的。
太陽已經落下山去,大內後苑裡燈火通明。徐徐涼風從池塘上吹來,帶着正在盛開的荷花的芳香,沁人心脾。
趙禎一雙眼睛眨也不眨,看着旁邊由林素娘和迎兒抱着,與楊太后和曹皇后坐在一起的徐平兩個子。小傢伙倒不怕生,好奇地左看右看,不時還咯咯笑幾聲。盼盼、安安和黑虎老老實實地坐着,跟小大人一樣,倒是不再跟前兩年那樣能鬧了。
李用和坐在上首,李璋帶着弟弟跟徐平坐在一起,都是正襟危坐,等着趙禎開口。
見趙禎只顧看兩個孩子,全然忘了還有大人跟他坐一起,李實和不得不咳嗽了兩聲。
趙禎這纔回過神來,尷尬地笑了笑道:“今夜天氣正好,我們一起後苑飲酒,圖個神清氣爽。此是家宴,不論君臣,只是自家親戚,一醉方休!”
李用和與徐平幾人忙道不敢。
趙禎看着徐平道:“你又添了兩位佳兒,煞是令人羨慕,起名了沒有?”
徐平微微躬身:“回陛下,還沒有,要等試歲之後才起,家裡只叫大哥、二哥。”
趙禎“哦”了一聲,道:“到了那時,卻要我也去觀禮。”
試歲即是後世所稱的“抓週”,徐平這種大戶人家,對此即爲重視。過了那一天,這孩子纔算真地成了,也該起乳名了。沒有辦法,這年月孩子養大不容易。
說了幾句閒話,趙禎實在忍不住,向徐平伸着脖子,小聲問道:“你我同年,娶妻我還要早過你兩年。可到如今,我只得一個女兒,還早早夭亡,你卻已經兩子兩女,讓人看了好生羨慕。實話對我說,這養子,有沒有什麼秘訣?”
說完,眼巴巴地看着徐平,眼神中滿是期待。
徐平猶豫了一下,看了看一邊的林素娘幾人。因爲剛過滿月,落了胎髮,兩個小傢伙的頭頂光溜溜的。林素娘生怕他們着涼,不時拿手遮着。
看着趙禎,徐平也小聲答道:“陛下,秘訣沒有,心得倒是有一些,只是不方便說。”
趙禎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身子向前一探,抓住徐平的袖子,口中道:“今日我們自家親戚講話,有什麼不方便說的!來,來,這邊我們自己說話,不讓別人聽了去!”
說完,扯着徐平挪到一邊,背轉身子,壓着聲音說道:“此不但是我的家事,也是天下大事,你若是有什麼秘訣,千萬要說給我聽!等到我有兒子,你有兒子,長大之後也是通家之好,豈不美哉!”
徐平偷偷看了那邊的女人,還是有些猶豫:“陛下,此事說出來,與祖制不合——”
“祖制以有後爲先,還能有什麼重得過這一點!”
見趙禎有些急,徐平道:“陛下,臣問一句,想壯懿太后不想?”
提起自己這位親生母親,趙禎便心生苦楚,眼角含淚,向徐平點了點頭,哽咽着說不出話來。李宸妃去世的時候,趙禎已經成年,卻一直沒有相認,是他平生憾事。
徐平也是有些傷感,對趙禎道:“陛下,常言道子女是父精母血,不得父母照撫,便如雛鳥在巢而父母俱亡,幾人得存活?孩子要平安長大,最關鍵的是不能離了父母身邊,特別是不能離了母親身邊。生下來喝到的第一口***要來自生母,這稱爲母初乳,對孩子存活至關重要。唯有喝到這一口母乳,才得了生母血氣,活下來就容易了。”
趙禎點了點頭,一時沉默,若有所思。
現在兩人討論的是一個重大的問題,俱都是心無旁騖。說起來這一點,便涉及到了人倫和禮法的矛盾。按照禮法,父親所有的孩子都是正妻的孩子,早晚問安,也都是向父親和嫡母問安,所以是不能跟生母生活在一起的。
民間的規矩,是孩子過了哺乳期,才送到嫡母身邊,由嫡母教導長大。此時的孩子還不記事,很多一直到長大成人,都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生母。此點雖合禮法,但不符合人倫,到宋朝開始慢慢改變。不管是禮法還是律法,給庶生母的地位越來越重。歷史上著名的例子,便是神宗時李定生母去世,他偷偷隱瞞而不解官持服,由此受到對立的反對變法派的集中攻擊。李定爲自己分辨的理由,便就是並不知道去世的是自己生母,而不是生母的父親的妾可以不持服。這當然有變法派和保守派黨爭的因素,但也說明了當時庶子實際上跟生母的關係相當疏離,都是由嫡母養大的。按律法,兒子不管是不是嫡母生的,都是要解官服滿喪期,而不是正妻的生母只需持服三個月。
皇宮裡就要更加嚴厲,孩子一出生,便就被抱離母親身邊,由嫡母教導,而且有專門的乳母。趙禎此時的後宮苗氏,便就是他乳母的女兒。
按照前世的記憶,徐平記得母初乳可以大幅提高新生兒的免疫能力,對孩子的健康成長至關重要。這個年代的防疫衛生條件這麼差,這一點就更加突顯出來了。皇宮裡的孩子爲什麼難養活?最重要的一點,只怕就是少在這一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