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的來書在朝中傳開,主張議和的官員便就偃旗息鼓了。關鍵的不是秦亡周這個例子,而是党項祖孫三代叛服不常。事實已經證明,他們的求和只是暫時蟄伏,是被壓服而不是順服,在西北求一時的安定只會迎來更大的動亂。
趙繼遷叛,德明休養生息幾十年後元昊再叛,党項已經沒有了議和的信用。天都山一戰之後,党項精銳盡喪,元昊又失去了議和的本錢。既沒有信用,又沒有本錢,這種生意怎麼可能做得下去?党項的求和,根本就不是現在的大宋能夠接受的。
這兩年徐平遠在西北,基本不摻和朝廷事務,在很多官員的眼裡,他還是那個主政三司,一衆宰執老臣之下少壯派官員的領頭人物。這個時候才驀然發現,在朝廷裡徐平已經跳出了原來的身份,躋身於整個國家最頂層的決策者中了。
李迪和呂夷簡一直對戰與和不表明態度,與其說是在等朝中官員爭議的結果,不如說是在等西北徐平的表態。不管是戰是和,還是要看徐平是駐足於天都山之下,還是揮師北上,直取興靈兩州。李迪和呂夷簡如果贊同了和,結果徐平大軍北進,只用幾天功夫就把元昊趕得更遠,和也和不起來。如果要戰,現在的情況,徐平不同意,這仗哪裡打得起來。
葛懷敏已經用自己的死證明了,三衙將領打仗靠不住。任福又用自己的死,說明了哪怕三衙將領打仗靠得住,也會被豬隊友坑死。現在的三衙諸將,放眼看去,再沒有一個能夠獨當一面。而隴右諸軍的將領,現在誰敢保證把徐平換掉,他們還能打?
邊帥本來就對蕃邦事務有很大程度上的決策權,對党項的戰與和,首先要問過徐平的意見。這本就是他的職權範圍,不要說李迪和呂夷簡,趙禎在徐平沒有表態前,都不會輕易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政治有政治的規則,官場有官場的通例,當你到了某個地位,你職權範圍內的事情,別人是不敢大包大攬的。哪怕是皇帝,也要遵守這個規則,不然就會面臨手下無人可用的風險。而全用阿諛奉承的奸佞小人,又不符合趙禎的性子。歷史上宋朝官員常用祖宗之法來約束皇帝,而祖宗之法正是成形於趙禎當政的時候,他本來就是個主動遵守規則的人。作爲皇帝,他願意用有形無形的規則約束朝政。
如果在徐平的上書未到京城之前,趙禎冒然地做出戰或者和的決定,不管與徐平的想法一樣不一樣,都是對徐平先前作爲的不認同,對他能力的不認可。一得到消息,徐平可能就會上章請辭。李迪和呂夷簡更嚴重,與徐平意見相左,可能就遇到一個是自己辭職還是撤掉徐平的問題。這個時候,趙禎的選擇顯而易見。
大宋的政治規則就是這樣,其他人可盡情地提自己的意見,但在那幾個決策者的小圈子裡,話卻不能夠亂說。皇帝和宰相在徐平表態之後可以不同意,但不能越俎代庖。
徐平給樞密院的那一句話是在得到王沿的移文後,隨手寫了一句用快馬送來,不是他完整的意見。這一句話定下了基調,但具體的談判,還是要詳細的內容。皇宰和宰相、樞密要徐平對前線軍力、戰事、未來結果的詳盡分析,有了這些,才能面見契丹使節。
李迪讓富弼把劉六符拖在大名府以北,呂夷簡則用快馬把元昊、契丹的動向,以及朝中官員的爭論發往鎮戎軍,讓徐平儘快以隴右都護府的名義上奏章。而且要用快馬讓沿途馬鋪送往京城,作爲最優先的公文,不要遷延時日。馬遞一晝夜五百里,鎮戎軍到京城兩千裡多一點,呂夷簡給徐平的時間是十日爲限。
這十天的時間,再沒有官員敢主張議和,要戰到底,徹底消滅党項的言論佔了絕對的上風。蔡襄率先喊出了敢言和者皆可殺,一衆中下層官員唱和,讓晏殊非常被動。最後實在沒有辦法,只好上章請辭。倒是趙禎溫言挽留,還是讓他做副相。
最後這場爭論不再侷限於對党項的戰與和,積極性被調動起來的一衆官員,翻起了舊賬,發展成爲對邊疆地區郡縣還是羈縻的大爭論。最後幾乎滿朝文武參與,頗有貞觀四年大唐上下討論要不要讓匈奴內遷的場面。
在貞觀四年,唐太宗李世民接受了北方番胡衆族上一起上的“天可汗”,同意歸順的番胡各族內遷,從軍爲大唐藩籬。反對匈奴內遷的魏徵最終落敗,他當年的那句“匈奴人面獸心,非我族類,強必寇盜,弱則卑伏,不顧恩義,其天性也。”最後一語成讖。安史之亂雖然在數十年後,但發端實在貞觀四年,那場爭論對中國歷史影響深遠。
而魏徵的這句話,用在現在的党項身上特別合適,不知被多少官員上章引用。現在不只是党項的問題,其他大宋轄下的羈縻地方,都面臨着要被郡縣其地。徐平在嶺南、秦鳳路的括土爲丁、並帳爲村、郡縣其地、移風易俗的做法被整理出來,並被豐富深化。
徐平這樣做了,那些地方現在都發展良好。以前認爲漢人卑弱,從軍打仗不如番胡或者邊疆跟胡人接觸得多的軍人能打。徐平從川蜀招兵,組成隴右軍,天都山一戰已經證明這是最能打的軍隊。這一切都已經說明,邊疆政策不再需要對番胡退讓。凡大宋疆土都可如內地一般,設州縣,派流官,行教化,越是退讓對未來的危害越大。
爭論甚至發展到對禁軍的改制當中,現在的軍制被廣泛質疑。延自晚唐五代,禁軍特別是三衙禁軍,本來就保留了大量胡風,在認爲這樣能夠加強軍隊戰鬥力的文化下,禁軍被與整個社會有意地隔離開來。世兵世將,既與社會重文輕武的風氣有關,也有這種有意的隔離有關。一般的人,很難融入軍隊的文化當中,軍人同樣也不容易融入社會。
徐平沒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話最後會引起如此大的風波,這場風波還在不斷擴散,只怕沒有幾年的時間平息不下來。這次朝廷的大爭論,影響的不只是大宋,各邊疆小國都被波及。他們未來的命運,都會被這次爭論的結果所決定,大宋正在從唐朝的影響中走出來。
這個時候,代表契丹來撮合宋與黨項議和的劉六符就非常不合時宜了。宋朝對他的態度,正在從最初的禮貌周全、客客氣氣向態度冷淡、置之不理轉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