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站在城頭,看着遠處火光沖天,映紅了半邊天空。
火終究還是起來了,藉着冬天的寒風向南蔓延,好似把整個天空都點了一樣。草原上起了這樣的大火,就很難撲滅了,不把這一帶的草場燒光不會熄滅。
從雲內州新舊兩城延伸出去的城壁沒有護城河,徐平已經命令駐軍在城池外面開闢隔火帶,實在開不出來,就集中到防火的城中去。磚壘的城壁經此一燒,反而會更加堅固。
看着沖天的大火,徐平的心裡很矛盾。
對於宋軍來說,這場大火是有好處的。可以借火逼退契丹軍,把牧草燒光,他們也就沒有能力再在此地進行大戰。契丹數十萬大軍的糧食可以從雲州一帶運來,草是沒有能力運的,有大量騾馬隨行的契丹大軍無法在這種地方作戰。宋軍要好一些,內地可以補充一部分牧草,只是代價高昂。再者把這裡燒成白地,一兩年內遊牧部落不會再回來,有利於宋軍轉過年來開墾。一把火把舊的格局燒掉,從此開始一個新時代。
壞處也很明顯,在草原放火,破壞遊牧部落的根基,容易被他們當成敵人。雖然說蠻夷畏威而不懷德,但一味高壓不是解決問題的長久辦法,還是要文武並用,臨之以兵,示之以恩,才能穩定住草原。這樣一場大火,必然把這一帶的遊牧部落嚇得遠遁。
最大的壞處,是給了契丹心理安慰,這次縱然敗了,也是敗在天災上,而不是軍隊打不過宋軍。這種心理優勢看不見摸不着,但卻是國家實力實實在在的一部分,絕對不能忽視。把契丹人打怕了,後續的對峙中宋軍稍有動作,那邊就風聲鶴唳,徒耗國力。如果他們不怕,要消耗契丹的國力就要付出更大的代價,總之得不償失。
風火相濟,隨着火勢起來,風也越來越大,卷着大火向南邊撲過來。
在城頭,徐平已經能夠看見城外的契丹軍正在拔營。天災面前人力太過渺小,只能躲避,這一仗他們已經打不下去了。城中張亢所部正在整軍,準備出城追擊,河另一邊的折繼閔所部已經出城,正在城下列陣。他們要藉助火勢,追殺撤退的契丹大軍。
天應該快要亮了,只是火光掩蓋了天光,看不清東方的黎明。這一仗就這樣結束,徐平竟有些悵然若失的感覺。回想起這幾年的戰事,竟然沒有一戰是完全按照自己的估計進行的,沒有那種運籌帷幄的感覺。總是定下了方略,真正打起來發現與估計不符,而後不斷地更改。自己獲得了想要的結果,過程卻總是無法捉摸。
或許這纔是正常的,人力無法控制一切都按照自己預想的發展,要不斷改變自己,跟上瞬息萬變的戰事。僥倖地是自己跟上了,終於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
隨着轟鳴的馬蹄聲,張亢統所部大軍出了城,開始列陣。契丹軍的去向已經清楚,選擇了先過金河,從金河南岸向豐州撤退,躲避大火。折繼閔所部也開始渡河,準備與張亢一起追擊撤退的耶律重元大軍。
這是一場追擊戰,徐平已經嚴令,只求擊潰,不要與退走的契丹軍作生死之戰。可以銜尾吃掉契丹掉隊的小股部隊,但不要強行阻截契丹大軍,包括從豐州轉回來的野利旺榮和成克賞兩軍,也只是從側翼攻擊,而不要完全堵住契丹大軍的去路。從兵力上講,依然是契丹佔據優勢,沒了城壁防線,宋軍實力並不佔優。逼着敵人做困獸之鬥,是平白給自己找麻煩。贏就可以,強求殲滅敵人,會發生無法估計的事情。
蕭胡睹迎頭撞上野利旺榮,轉身逃回時,沒有進寨,而是繞寨而走。見過了党項數萬大軍發出的聲勢,他就知道這處營寨保不住了,不如直接逃到南邊耶律重元的大營裡。
從營寨向南奔了約五里左右,蕭胡睹再次遇到了同樣的事情,一頭撞上了成克賞。這次他沒有那麼幸運,被成克賞捕獲。
看着押到面前的魁梧大漢,一頭捲髮,身上的鐵甲閃着寒光,一看就價值不菲,成克賞心中大喜。萬沒想到,這次是野利旺榮率先發難,自己埋伏在這裡還能撈到大魚。
命手下用大布擋住火光,成克賞命點起火把來,照着蕭胡睹,問他:“你這廝是什麼來路,怎麼不管不顧撞進我的軍中來?看你甲冑,不是一般人物!”
知道在党項人眼中自己的人頭就是錢,蕭胡睹閉緊嘴巴,一個字不說。
成克賞笑道:“說與你知,此次都護有令,凡是契丹軍中的王公貴戚,拿到活的,比首級多一成賞錢。你若是什麼重要人物,快快報上來,還能留條性命。若只是一般將校,那便一刀砍了,戰後提着首級到都護府領賞!”
話音剛落,身邊一個党項小校便就抽出刀來,盯住了蕭胡睹的腦袋。
蕭胡睹嚇了一跳,急忙叫道:“且——且——且慢,我是契——契——丹的駙——附馬都尉,名——名——名爲蕭——蕭——胡睹!身——身爲大將,又——又是國——”
成克賞一擺手:“夠了,憑你這幾話,便就知道你是蕭胡睹,國戚是吧?你這種人物在我這裡都早有名字,每一個都是大注錢財!”
一拍大腿,成克賞喜不自勝。這事如果被野利旺榮知道,必定氣破胸膛。上一次蕭普達一軍,被自己撿了便宜,這次更加了不得,契丹駙馬竟然自己撞上來。財運當頭,真是躲都躲不掉。雖然契丹的國戚太多,不值錢,蕭胡睹的賞格還是高過普通將領許多。
因爲戰後要與契丹談判,徐平是真地有交待,抓到的王公貴戚不要再跟從前一樣,直接一刀砍了,活的比死的要高出一成的賞錢。
蕭胡睹身份高貴,出身後族,是現今契丹太后的親侄子,皇帝耶律宗真的親表弟,娶的又是公主,一個人幾乎包攬了所有的外戚身份。說起來在契丹,蕭胡睹跟皇帝的關係親密程度,還要高過李璋跟趙禎的關係。只是契丹太后蕭耨斤出身契丹大族,家裡兄弟姐妹衆多,跟蕭胡睹身份差不多的人還有不少,沒有李璋在大宋的那種地位罷了。而且耶律宗真跟生母已經鬧翻,對蕭胡睹並不怎麼親密,反而是耶律重元比較看重他。
成克賞讓自己的親兵把蕭胡睹好好看住,把他一身漂亮的鐵甲扒下來,仔細收好,戰後作爲禮物送給徐平。作爲統帥,徐平的甲冑一直都是宋軍將校制式盔甲,實在說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