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平很生氣。
看着手下送上來的文牘,越看越生氣。
前幾天太平軍新招的第一指揮廂軍已經到了,因爲原先說好是由蔗糖務出錢,徐平用飛票已經把所需款項全額撥到福建路,等軍隊到了太平才知道,福建那裡扣下了新兵入軍時的衣裝費、安家費等款項未付。這就是明瞭坑蔗糖務的錢,人到了太平軍蔗糖務必須補發,找也沒地方找去。
宋朝是募兵制,新兵招募,都要以衣裝、鞋錢等名目發一筆錢,大致是禁軍十五貫左右,作戰廂軍六貫左右,隨時間地點的不同略微有些浮動,相差不大。一指揮編制五百人,新招兩指揮兵士,福建路這一項上就坑了蔗糖務六千貫錢。這些年蔗糖務的人員大多都是來自福建,徐平在與那裡打交道的過程中,被他們的這些小動作搞得不厭其煩。
尤其是今年上半年原廣南西路轉運使王惟中因祖母重病,辭去官職回鄉奉養,轉運使由原福州知州章頻接任。有了這位老同僚撐腰,福建路那邊各州越發放肆了。這次徐平無論如何也不能忍下去,等另一指揮的人到了,一定要上奏把這件事情說清楚,雖然錢要不回來,好歹噁心一下福建路的官員。
說到底還是因爲現在的蔗糖務太有錢,今年的白糖產量已經到了三千萬斤,雖然出去的價錢已經降到了三百足文,每年收入還是過了千萬貫,相當於數路賦稅總和,誰都想從這塊大肥肉上咬一口。
蔗糖務的大頭當然是被三司收走,但隨便留一點也是以百萬計的,徐平做事情可以漫天撒錢。
託了蔗糖務收入的福,寇瑊終於從丁謂倒臺的陰影中走了出來,雖然沒能如願以償地進入宰執行列,外放了河北路轉運使。但他本官升了兩階,過兩年再入京城就很可能進入樞密院或政事堂,身登兩府。
現在的三司使是翰林學士宴殊,徐平以前在開封的時候兩人見過一面,給宴殊留下的印象一般。現在宴殊主管三司,因爲蔗糖務每年收入巨大,他有意以郎中以上朝官專門提舉,而徐平官職太低,有意換掉。宰相呂夷簡以蔗糖務是徐平一手建起來,換人怕出意外爲由拒絕了。
不過提舉蔗糖務的任職資格也由此定下,徐平離任之後,下一屆的提舉官要郎中以上朝官,任過知州或通判,任職資格已與轉運使看齊。而同提舉韓綜也就沒了希望,要到地方上任過知州通判才行。
在心裡罵了幾句,徐平才壓下這股怒氣,繼續考慮新招廂軍的事。
宋朝的軍隊以指揮爲單位,都是有番號的。這些番號名目繁多,初看雜亂無章,但對熟悉的內部人士來說,一看番號就大致知道軍隊的性質,甚至駐紮的地方,都還是有規律可循的。
新招的兩指揮廂軍,徐平申請的番號分別是忠銳和安遠。忠銳是長江以南極罕見的騎兵番號,此時只有廣州駐軍在用。安遠是步兵番號,顧名思義,是沿邊或駐蠻夷地區的軍隊。
福建路最早報上的番號是保節和新招保節,是那裡常見的步兵番號,徐平跟他們在樞密院那裡爭了很多次,費了無數筆墨才堅持了自己的意見。
堅持的意義一是保證了一指揮廂軍爲騎兵,再一個就是明確了這兩指揮軍隊雖然是在福建路招募,但卻是邕州地方軍隊,而不是福建的軍隊調到這裡。
這些小節看起來無關緊要,關鍵的時候卻可能要人命。
最後的問題,還是落在錢上。
廂軍省錢,這已經是這個時代人們的共識,尤其是有的地方已經出現苗頭,正常訓練教閱的廂軍戰鬥力不弱於甚至強於禁軍的時候,無論地方還是樞密院都對教閱廂軍保持了極大的興趣。
邕州禁軍極少,也就是夠人數守住官衙,再就是一些小軍官被派出來任知寨或是監當官之類,徐平接觸不多。而邕州的廂軍除了雜役,全部都是教閱廂軍,至於作爲養老院的不教閱廂軍是如何不堪,徐平也沒印象。
宋朝的廂軍雜而且亂,無所不包,禁軍系統比較封閉,以徐平目前的地位,對此時的軍制也只是管中窺豹,談不上總體的認識。
廂軍省錢也就是跟禁軍相比,招募軍隊實際上都是吞錢怪獸。廂軍除了新招時的六貫鞋服錢,每月還有俸錢,一年下來拿到手的錢就要十貫朝上。再加上雜七雜八,軍隊平時管理訓練,人均二十貫錢是跑不掉的,禁軍則要到五十貫往上。也就是蔗糖務財大氣粗,敢一千兩千地招軍,沒有蔗糖務,僅一千廂軍就能把邕州的財政收入吃得一乾二淨。
徐平初建蔗糖務,招的福建移民一月工錢不過六百足文,所有的人都心滿意足,對徐平感恩戴德。後來讓福建來的更戍廂軍留在蔗糖務,工錢立即漲到一貫足,還要給他們留出自己種糧種菜的私田,纔算安撫住人心。
軍隊是這個年代最貴的勞動力,滿足他們可着實不容易。留在軍隊裡終身領錢糧,要到六十歲或六十一歲才退休,退休之後朝廷還發半俸,待遇稍微差一點,哪個會理你。
徐平在自己衙門裡精打細算,由福建新來的這一指揮新兵卻正在狂歡。
這幾年來,福建各地來邕州蔗糖務裡做工的都發家了,從這裡每年進入福建路的錢款,甚至引起了當地小規模的通貨膨脹,地價漲了,房價漲了,就是到酒樓裡找個姐兒唱曲價錢都漲了。地狹人稠的福建不知有多少閒漢,一個個眼巴巴地找機會來邕州,幹上幾年就能蓋房買地娶媳婦,從此過上幸福生活。
蔡福慶是個幸運兒,縣裡招兵的吏人與他家是親戚,好說歹說,總算是拿到了這個到邕州當兵的名額。朝廷出路費,一切都有保障,在軍隊裡幹上幾年,聽說就可以轉到蔗糖務去,天下間還有這種好事?
一輪紅日西斜,映着滿天霞光,照得整個世界都繽紛多彩。
終於一切忙完,今天可以出來獨自閒逛,蔡福慶收拾整齊,出了營門迎着那紅日長出了一口氣。都說這裡是偏遠邊疆,瘴癘之鄉,可在蔡福慶眼裡,這裡一切都是好的,就連泥土裡也透着異樣的芳香。
“蔡三郎,這裡,我們在這裡,快來!”
順着聲音,蔡福慶看見林業和李二郎兩人站在路邊的柳樹下,不住地向自己招着手,忙快步跑過去。
“林大哥,李二哥,沒想到你們會來找我!”
蔡福慶連連行禮,興奮異常。
林業道:“你家裡早有信來,我們都是同鄉,豈能不互相幫扶?我們兩個早來了幾年,這裡一切都熟,正好帶你逛逛。”
李二郎上來拉住蔡福慶的手臂,口中道:“走,我們去吃酒,正好爲你接風!這裡有家裡沒有的好酒,有異樣的菜餚,正好讓你見識一下!”
蔡福慶滿臉欣喜,任由李二郎拉着,向前走去。
三人不是同村,但住處相離不遠,年齡又近,自小就有交情,如今到了這離家萬里之遙的地方,自然是格外親近。
走不多遠,到了左江岸邊,就見到柳樹後面挑出一個招子,上面寫着幾個大字:“美酒透瓶香”,招子後面是一座二層小樓,甚是雅緻。
“就是這裡了,主人家燒得好魚、好牛肉,酒也猛烈!”
李二郎一邊說着,一邊拉着蔡福慶進了酒樓。
進門先是一個花木遮着的涼棚,裡面分兩邊坐着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妓,李二郎左右看看,問蔡福慶:“三郎,成親生子了沒有?”
蔡福慶搖搖頭:“還沒有,娶過兩房嫂嫂,家裡也拿不出錢來。”
“沒有什麼,大丈夫何患無妻!在這裡幹上兩年,就娶妻成家立業。邕州這裡比我們家裡熱鬧,不但有我們漢人女子,還有山裡的蠻女,甚至還有大理交趾的小娘子嫁到這裡,到時候讓你挑花了眼!”
李二郎說着,看過了兩邊,低聲又道:“要不要找位小娘子過來陪酒?唱個曲聽聽也好。”
蔡福慶道:“罷了,二位哥哥都是有家室的人。”
林業也道:“我們兄弟敘舊,外人坐着說話不方便,二郎算了。”
李二郎搖頭:“那就算了,不給林大哥找麻煩。要說林大嫂平時看起來端莊文靜,怎麼管得哥哥這麼嚴?你看我家裡的那位,潑辣樣子,可只要我不出來賭錢,一切都由我,多麼自在!”
三人一邊說着閒話,一邊上了酒樓。
找個臨窗的閣子坐了,李二郎叫過小廝來,吩咐道:“河裡新打的魚挑大的做個酸菜魚上來,再來一個水煮牛肉,其他下酒菜蔬你儘管看着上來。最烈的好酒來一瓶,只管取好的,少不了主人家錢!我這位兄弟新從福建來,加意做得好點,吃得高興了少不了你家生意!”
小廝高聲應諾,轉身去了。
蔡福慶好奇地問:“這裡酒樓有牛肉賣?新鮮嗎?”
“放一百個心,都是當天宰的黃牛,上好的雪花牛肉!不比家鄉,邕州這裡不禁宰耕牛,儘管吃得開心!”
這裡很多菜餚是徐平帶來的後世口味,傳出來之後被當地廚師改良,既適合此時的當地人,又有別一種風情,徐平自己都愛吃。至於牛肉,不僅僅是徐平前世的觀念,還因爲自己家裡養着,不能賣錢苦惱得很,到了這個原來不禁牛肉的地方,他是不會閒着立禁宰耕牛的規矩。
蔡福建看着窗外,左江上白帆點點,岸邊楊柳依依,路上行人如織,心裡對未來的生活充滿嚮往。
(晚上還有兩更,時間不定。自己做的三更承諾,含着淚也得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