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阿申和段雲潔乘座的牛車緩緩離去,段方騎着馬緩緩跟在身後,徐平有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天上的太陽又圓又白,陽光很亮卻不溫暖。路邊的竹林依然是綠的,不時伸出來的枯葉卻透着一種冬天的蕭索。
徐平轉過身,意興索然地返回衙門。
總覺得滿腔豪情壯志,可段雲潔說出讓他滅甲峒平交趾,徐平卻無法點頭。甲峒不在話下,可交趾,徐平實在說了不算,又怎麼能如何回答。
他記得昨夜段雲潔的無奈:“你以爲我不會求你什麼軍國大事,因爲我是個懂事的女人。但我就是要問一問,聽一聽你的回答。”
“我只能說我記在心裡,可我回答不了。如果有一天我真地滅了交趾,肯定因爲你曾經這樣對我說過,但絕不是僅僅因爲你對我說過。”
枯黃的落葉在地上翻轉,茫然無頭緒。
嶺南的冬天或許沒有中原的嚴寒,但這種蕭索肅殺的感覺卻並無二至。
春生夏長秋收,冬主殺,徐平站住腳步,看着東邊諒州的方向。
有的時候徐平感覺自己像一隻勤奮的蜘蛛,貌似威風凜凜四處縱橫,實際上一直在一張大網裡而不自覺。
蜘蛛沒有破網而出的勇氣,卻能夠吞掉纏在網上多時的獵物。
明道元年十二月初十,丁未日,桑懌逆襲廣源州援軍於七源州外,擒南衙王儂智聰,斬級二百餘,餘衆奔潰。
同日,思琅州舉兵反廣源州,驅逐本地儂家族人。
次日,田州發兵討廣源州,兵臨勿惡峒。
至此,廣源州大勢已去,只等着桑懌列兵廣源州寨下,擒殺賊首。
此時的廣源州雖然在邕州和交趾、大理鬧得聲勢浩大,但終究還沒有對大宋內地造成威脅,朝中討論得不多。爲免意外,徐平交待桑懌,除了黃師宓和黃瑋兄弟儘量生擒回來明正典刑外,其他人不拘死活。由於前世記憶,徐平還特意交待了要留意一個叫儂智高的九歲孩童,不要讓他走脫。
與此同時,交趾援助甲峒的人馬也陸續到達,戰事焦點移到了東線。
窮奇河邊,一隊交趾土兵正在扎帳篷。
一個光着半邊膀子的壯漢一邊扯着繩子一邊罵道:“直娘賊,讓我們來幫甲峒的忙,卻打發到這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河那邊,看,河邊不遠就是個村寨,爲什麼不讓我們到那裡住去!”
另一個懶洋洋地道:“快住了口吧,甲知州可是被對面的大宋嚇破了膽子,說什麼北諒州是大宋封的,不要輕易去撩撥。”
“放她孃的屁!”光膀子大漢恨恨地罵道,“他住在衙門裡,天天好酒好肉吃着,美貌小娘子摟着,讓我們吃苦,還說這種屁話!”
“人家是皇親國戚,你怕不怕?”
“去他孃的,就是這些人最沒有膽子!像是往年,我們也到甲峒來,那都是殺到大宋境內去,搶錢搶糧食,男人搶了賣,女人搶了睡,什麼時候怕過他們!現在倒好,睡到荒天野地裡,還不準過河!”
另一個漢子拍拍手:“二哥,歇歇,我們坐下說話。”
兩人在河邊坐下,那人接着開口:“不讓過河,那就不過河,甲峒是這裡的地頭蛇,得罪了沒好果子吃。”
說到這裡,又指着面前的窮奇河道:“二哥,你知不知道窮奇河從哪裡來?流到哪裡去?”
“從淥州來,流到門州,最後到七源州。五郞,你問這個幹什麼?”
“着啊!二哥,你看啊,我們就是不過河,上可到淥州,下可到門州,一樣都是大宋的地盤,一樣也是由着我們搶啊!門州那裡聽說有騎兵,我們不去招惹,可淥州沒有啊!我還就不信了,大宋有那麼多兵,能處處設防!”
二哥低頭想了一會,擡頭看着五郎,重重一拍他的肩頭:“你小子平時蔫壞蔫壞的,二哥我就是喜歡你這壞勁!”
說罷站起身來,四處看看,見周圍的其他土兵也沒注意他們兩個,對坐在地上的五郞道:“起來,沿着河那邊不到五里路就是淥州境內,河邊必有村鎮,我們到那裡搶一筆發財,還在這裡窮忙什麼!”
五郎站起身,拍拍屁股:“二哥,這事我們兩個人做不來,不如再叫上幾個知心相好的,一起去發一筆財!”
“就這樣定了,我們各自去招呼三人!五郎我跟你說,甘蔗都是頭一口才甜,你的口風可要緊,不要弄得盡人皆知,我們就沒油水了!各自叫三個人來,再不能讓多一個人知道!”
五郎應了諾,與二哥分頭去招集人手。
這些人都是到處搶慣了的,聽見這種好事,蚊子見血一樣,一呼百應,沒片刻功夫就湊夠八人,紛紛找藉口離開了駐地。
到了傍晚,這八個人吃飽喝足醉醺醺地回到駐地,身上還帶着搶來的布帛緞匹,其他人看見眼一下就紅了。
不等天亮,這支小隊的主將就招集人手,帳篷也不搭了,帶了手下直撲離得最近的一個淥州下屬村鎮。
十二月十二,己酉日,大寒,交趾侵掠淥州。
韓綜坐鎮寧明鎮,主持淥州、思陵州和石西州的官民撤退。所謂故土難離,總有人捨不得生養自己的土地,寧願把血灑在那裡。
甲峒衙門,甲繼榮瞪着丁峒主吼道:“你好大狗膽,怎麼縱容手下去出抄掠!不是早已告訴過你,安守窮奇河嗎?”
丁峒主慢悠悠地道:“衙內,你一句話讓我守我就守啊,荒天野地,我的族人吃什麼喝什麼!甲知州出來我給幾分面子,衙內嗎,你的面子還不夠。”
甲繼榮盯着丁峒主,一字一頓:“我爹身體不適,甲峒現在我做主!”
丁峒主站起身來,冷笑一聲:“那你自己在這州城裡慢慢做主吧,我們可沒閒心在這裡伺候!淥州、思陵州一帶,明明空虛,宋軍沒見面就跑得沒影子了。這是擺明了在門州這裡嚇唬你,也只有你這種沒頭腦的後生,纔會被這麼明顯的小計謀糊弄了!”
走到門口,丁峒主又回頭說了一句:“我們來甲峒,是來發財的,不是來受罪的!這幾天,不但我這裡,其他州峒來的援軍都會發兵淥州。衙內,你甲峒錢糧豐足看不上眼我不管,可別擋我們的財路!”
(晚上還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