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邊的廂房裡,高成端穿着一身嶄新的官袍,轉來轉去讓石全彬看,滿臉都洋溢着喜氣,口裡一個勁道:“閣長,晚上去酒樓裡吃酒,萬莫推辭!這幾年在三司衙門,我得罪的人着實不少,現在想找個人一起慶祝都難。”
石全彬口裡連連道好,誇着高成端穿了官袍突然一下就精神了很多。
這麼幾天就能讓官告院把告身制好,一個是衙門離得近,高成端向那裡跑得勤,再一個自然是高成端花錢了。官員升官,各種手續都辦好,上上下下打點,花的錢是一筆不小的數目。而且越是低級小官,經手的公吏越敢獅子大開口,像徐平封郡侯這種,除了常例不能少的,沒有哪個公吏敢向他索賄。高成端一個小小主簿可就不同了,只要能在中間插一手的,都得用錢打發,少一點就要刁難你。
這已經成了京城官場的頑疾,大家心知肚明,但也無可奈何。朝廷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吏們每月錢糧就那麼一點點,不撈點外快無法養家餬口。小官爲了拿到官告,東拼西湊,甚至質押借貸的也不在少數。上任之後,爲了讓傾家蕩產的小官們解決掉這個麻煩,又允許他們用公使錢充賬。
最終還是用國庫裡的錢去抵掉這筆錢,中間還經手多次大家都落一點,真不知道刻意把小吏們的俸祿定得那麼低到底是爲了什麼。就是爲了讓他們貪瀆無狀一身毛病?
徐平反正是想不明白,這個世界很多事情他都看不懂。
高成端倒不至於到這個地步,別看他穿得樸素,其實家裡是很有錢的。祖上多少代都是三司公吏出身,又不是一直清廉傳家,早攢下了不少身家。石全彬按慣例要用公使錢補他取官告的花銷,高成端都拒絕了,他寧願花十倍的價錢買個官身,這點錢算什麼。
石全彬提舉條例編修所,負責一應雜事,高成端爲編修所主簿,管的是文書雜事。用徐平前世的話說,高成端就是辦公室主任,石全彬是後勤總管,兩人的差事跟其他人不一樣,日常走得也近。
見到徐平進來,石全彬和高成端兩人忙上前見禮。
徐平進了屋子,走到桌子旁邊,從懷裡取出一個小布包來,小心地放在桌子上,對兩人道:“你們過來看看,用這個來印條例裡的圖表之類如何?”
石全彬這兩天已經找了工匠在刻條例裡的圖表,但雕版與活字用的墨不同,效果並不是怎麼理想,心裡也在發愁。見徐平提出了新方法,忙與高成端一起湊上來看。
只見桌上一塊厚重的銅板,上面畫了一張表,不過顯得有些歪歪扭扭。旁邊是一幅隨手畫的松鶴圖,樹還稍微有些樣子,那鶴就極爲考驗人的聯想能力了。
石全彬伸手摸銅板,覺得凹凸感很明顯,並不比制的活字差了,而精細程度又遠勝雕版。既然都是金屬,想來這也可以用活字印刷的墨。
摸了一會,石全彬收回手來道:“這銅版用來印應該是沒什麼問題,銅打磨起來也容易,能夠與活字一起排版。不過——雲行啊,這板上的圖表畫得也太差了些,你看那畫的松鶴,眼力差一點就要看成雞棲在樹上了。這是因爲畫的人本身手藝差,還是因爲這銅版作畫不易,只能畫成這樣?”
徐平的臉微微紅了一下,口中道:“不要在意這些細節,就是畫的手藝差了一點,若是換個高手畫師過來,畫得跟活的一樣也不稀奇。”
“那就好,什麼時候你把法子傳下來,我去翰林院找個待詔,用心畫了,再印出來讓大家一起看如何?”
徐平連連點頭:“好,就是這樣!”
翰林院雖然名字叫翰林,但卻與學士院裡面的翰林學士無關,那裡面的都是畫工雕工之類,專門爲皇家作畫製作玉石寶物之類,實際上是工匠。不過工匠做到一定的程度也可以當官,他們有單獨的官階體系,不入文武之類,稱爲伎術官。
認真說起來,翰林院與翰林學士也並不是沒有關係。翰林院裡如今剩下的是憑着手藝作畫雕玉的,而翰林學士的手藝則是學問文章,都是爲皇上本人服務的。只是行業的社會地位不同,從業者的身份便就有了天壤之別。
石全彬多年在宮裡當差,從翰林院裡找個高手匠人來幫忙,還是很容易的事。
徐平本想跟石全彬詳細講講銅版的製法,想了想還是算了。具體的技術上石全彬就是半桶水,看管照顧一下還行,動手做還是指望不上他。
讓石全彬把銅板收起來,徐平纔在桌子邊坐下。
把銅板拿在手裡,石全彬“呀”了一聲:“這銅塊也有好幾斤重啊,值不少錢呢!一會算了價錢,從公使庫裡撥錢送到郡侯家裡。”
“你看着辦吧。”這倒不是徐平捨不得這些錢,規矩就是規矩,自己不能開頭用家裡的錢補國庫,那樣會讓下面的人難做。
雜吏上了茶,徐平喝了一口,又對石全彬和高成端道:“對了,銅只是方便用來做字畫上去,並不需要全都用銅。你們製版的時候,還是可以用鋼件做,把字畫部分的銅鑲進裡面就行。這樣一來省銅,再一個也好排版。”
石全彬一下就想通道理,口裡答應了。三司刻書局一直由他掌管,排版排得多了,鑲鑲嵌嵌這些早已經習以常,並不是多麼難以理解。
聊了一會閒話,徐平對兩人道:“過個一兩天,離京城近的各州公吏就陸續到了,已經定好的新條例必須儘快印出來。第一次就——印兩千冊吧,三司裡的官吏每人一冊,離開三司就收回,損失照價賠償。印得少了顯得小家子氣,也不敷使用。”
“這麼多?可是不少錢!”這個年代的書籍可不便宜,三司條例只要想一想就知道是巨大無比的大部頭,徐平的氣魄把高成端嚇了一跳。
徐平微笑:“不用擔心錢!你們只管看着,接下來的幾個月三司會有花不完的錢!還有,下邊州縣的公吏調到京城,住處要安排好,不要讓他們有後顧之憂。”
清洗掉了舊的公吏,光三司屬下的場務就不知道要多出多少收入來,趁着這個機會三司還不使勁花,全部交到國庫裡一是會把朝廷官員嚇着,再一個是綁了自己手腳。
石全彬不知道徐平哪來的信心,半信半疑:“已經跟店宅務說好,暫時先住他們那裡沒租出去的空房裡,新建的房子也很快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