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瓜田裡看了一會,太陽起來,曬在人身上火辣辣的,陽光下站不住,徐平便就與兩人轉身回去。剛一進門,便就聽到裡面傳來絲竹之聲。
“夜來匆匆飲散,欹枕背燈睡。酒力全輕,醉魂易醒,風揭簾櫳,夢斷披衣重起。悄無寐。
追悔當初,繡閣話別太容易。日許時、猶阻歸計。甚況味。旅館虛度殘歲。想嬌媚。那裡獨守鴛幃靜,永漏迢迢,也應暗同此意。”
走進幾步,便就傳來歌妓低沉婉轉的歌聲。
晏殊和丁度對視一眼,加快腳步,向着前方走去。
只見池塘邊的亭子下已經聚了十幾個人,也不知道什麼時候來的。兩個中年官人站在前邊,正在指導着歌妓唱曲。
站在前邊的正是此時的兩大詞家,柳三變和張先,一邊圍觀的,則是歐陽修等一衆館閣的年輕官員。柳三變和張先與歐陽修和蔡襄是天聖八年的進士,有一份同年之誼在那裡,今天叫了他們一起來徐平府上作客。
柳三變中進士之後,任了一任餘杭知縣,此次回京守選。張先則是在西京河南府任滿,與歐陽修一起到的京城,等了幾個月也還沒等到合適的缺。
在前世徐平一直認爲,都是寫詞的,如果遇到另一個人詞寫得好,那麼一定會另眼相看,一下引爲知己也說不定。此時兩大著名的詞家都在,歐陽修也有不少佳作傳世,不由偷眼去看晏殊,看他會不會提攜這幾個人一下。
不想卻見到晏殊面沉似水,絲毫沒有見才心喜的樣子。還不死心,對他道:“學士,前邊教着歌妓唱曲的那兩個人,都是天聖八年的進士,一個柳三變,另一個是張先,與我多年前有一面之緣。——哦,對了,那一天學士也在。”
晏殊點了點頭,“嗯”了一聲,再沒有別的話。
徐平一時摸不着頭緒,不知道晏殊是跟誰生氣,貌似剛纔他看西瓜田的時候興致很高的啊,怎麼忽然間就不高興了呢?發動腦筋,好一會才明白過來。
後世雖然是詩詞並稱,這個年代卻不是的,詩文並稱,詞則與曲並列。這不單單是名稱的不同,更重要的是代表了不同的地位。說一個人是文章大家,代表了一種欣賞和崇敬,而說一個人是唱小曲兒的,意思就大大不同了。
晏殊也做詞,但那只是文人的休閒,基本全爲小令,沒有慢詞,詞意也是典雅而富有韻味。柳三變和張先則就不同了,本就以慢詞著稱,又多跟青樓女妓交往,所作之詞大多都涉男女情事,通俗有餘,優雅不足,晏殊自然就瞧不上。
這代表了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境界,不是都作詞就能把這鴻溝填平的。
那些人看見了三人到來,急忙紛紛上前見禮。晏殊的地位不在於他的小令上,而在於他的文章。隨着楊億和錢惟演等人逐漸淡出舞臺,晏殊現在代表着時文的最高成就,這纔是他在文壇安身立命的本錢。而且他沒有門戶之見,尹洙歐陽修等人反對時文倡導古文,他一樣欣賞,一樣提攜。
最後上前的是張先和柳三變,見過了禮,柳三變道:“下官自天聖八年離京,今日候選重回都城,恰逢徐待制府上的盛會。以前在外爲官的時候,做了這一首《夢迴京》,寫一些離愁思緒,心有所感,不覺就讓歌妓們演唱一番。”
晏殊面無表情地道:“今日恰逢休沐,徐待制盛情待客,邀請諸位同僚來他府上聚會一番。恰巧他家裡種的北地西瓜成熟,邀人來品嚐,是他的一番心意。來的都是朝廷裡的清貴,一時之選,爲了主人家臉面,這些冶詞豔曲今天還是不要唱!”
聽了這話,柳三變漲紅了臉,連連稱是。就是一邊的張先,也覺得臉上有些持不住。張先也作慢詞,但還不至於像柳三變一樣幾乎首首不離青樓女妓。
說起來柳三變出身名門,父輩有的在南唐就已經出仕,有的在太宗真宗朝中進士做官,算是官宦世家。長兄柳三複天禧二年進士,次兄柳三接也中今年進士。
柳三變自己少有文名,但科舉之路坎坷,由於被認爲輕薄無行,多次落第,直到中天聖八年甲科,得授餘杭知縣。但他這喜歡跟青樓女子攪和在一起的毛病卻怎麼也改不了,縱然任上政績過得去,臺諫那裡的風評卻是非常不好。這次回京候選,能夠平調去再做大縣知縣就很不容易,一個不好,降官也是有可能的。
這種人物,晏殊自然早就知道他的事蹟,結果一見面,又在這裡唱青樓豔詞,心情一下就壞了。哪怕市井的人再怎麼喜歡柳詞,晏殊眼裡可不是這麼回事。
柳三變與張先訕訕地退到一邊,丁度見場面有些僵,對晏殊道:“學士剛纔不是得一佳句?何不作出詞來,就讓歌妓演唱,也是一樁雅事。”
晏殊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請徐平讓人取了紙筆來,就在旁邊桌上揮毫,頃時寫就。直起腰來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朗聲道:“前些日子,我偶得一佳句,幾個月不得佳對,時常煩惱。剛纔與丁學士和徐待制說起,徐待制應口而出,竟然就成絕對,解我數月來胸中塊壘。今日相會,得徐待制此一金句,足慰此行!”
說完,讓人把寫成的詞遞給一邊的歌妓,讓他們演唱。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琵琶響起,曲調婉轉而明快,歌妓展開歌喉,把這流傳千年的名詞《浣溪沙》唱了出來。這小令雖然不如慢詞富於變化,但別有一種韻味。
詞是曲的詞,而曲必有調。柳三變剛纔的《夢迴京》是大石調,講究的是風流蘊藉,天然帶着一股旖旎氣息,所以晏殊稱其爲冶詞豔曲。《浣溪沙》是中呂宮,婉轉而又輕鬆明快,這纔是這種聚會應該要演奏的曲子。
一曲唱罷,歐陽修看看徐平,試着問道:“剛纔學士所說待制所對的,莫不是那一句‘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真是千古絕對!”
(備註:柳永宋史無傳,事蹟不詳,書裡採用的是天聖八年中進士說,而一般認爲他是景祐元年進士,因爲景祐元年他爲睦州推官。但也有記載他在此之前任過餘杭知縣,那麼就該是天聖八年了。僅爲一說,讀者明白就好。至於名字,從兩個兄長的名字看來,他的本名就是柳三變,改名應該是在仁宗斥責之後的事情。被晏殊不喜歷史上就是如此,雖然晏殊也曾稱他爲賢,實際就連張先都取笑過他。還有,柳永應該是比晏殊大四歲,比張先大三歲,晏殊是神童登第,當時的年齡並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