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她要查的是什麼?
我看着眼前這位盛氣凌人的夫人,不覺掌心有些冷汗浸浸的感覺,當我的目光對上她的的時候,含玉夫人沉思了許久,終於問出了一個問題——
“在東州的時候,皇帝陛下跟雲暉,可有什麼嫌隙?”
“……”
我頓時僵了一下,有些愣愣的坐在那裡,一時反應不過來。
她問我,裴元灝跟楊雲暉在東州的時候,有沒有產生什麼嫌隙,難道說,她懷疑的人是——
裴元灝?!
我的腦子裡嗡了一聲,再看向含玉夫人那雙精光內斂的眼睛,就像是被一陣寒氣滲透了四肢五體,全然失去了反應。
她懷疑裴元灝。
這,其實並不算太意外,就連我,曾經也懷疑過他,甚至很長一段時間,我幾乎已經在心底裡認定了楊雲暉的死他是脫不開干係的,尤其楊雲暉臨死前對我說的那句話,他告訴我,他也被人算計了……
而後來,在拒馬河谷,太后知道黃天霸陷落勝京之後,曾經當着所有人的面打了裴元灝一耳光,而這位九五至尊也完全沒有辯駁,承認了這件事,我就更將那兩件事都串聯在了一起,既然黃天霸的陷落都是他的計劃,那麼楊雲暉的死,只怕跟他也多少有些關係。
可是,時長日久,這個幾乎已經篤定的答案卻顯得有些恍惚了起來。
裴元灝爲什麼要殺楊雲暉?
他設計黃天霸,顯然是因爲黃天霸皇子的身份,尤其是太后的親生兒子,如果黃天霸的身世大白,那麼他的皇位就穩不了,爲了自己的利益,他算計這個男人,這也是太后即使可以爲了他死,卻始終無法原諒他的原因。
但,楊雲暉……他有什麼非死不可的理由嗎?
而且,就算他真的有非死不可的理由,洛什當時,也並不是非殺他不可。
爲了留住黃天霸,其實方法很多,殺掉楊雲暉固然是一個很好的藉口,讓黃天霸從此在中原難以立足,但可以達到這個目的的方法有很多,就算黃天霸和楊雲暉一起被設計陷落勝京,但他會不會真的被殺,這也完全不在裴元灝的控制之內的。
雖然,我是這麼想的,可眼前這位含玉夫人顯然並沒有這些想法,我從她的眼神看得出來,她非常的懷疑那位“皇帝陛下”!
我沉思了一下,慢慢的說道:“夫人,我在東州的時候,因爲當時身體抱恙的關係,跟皇帝陛下,還有楊公子的來往不多。不過據我所知,他們兩並沒有——”
話沒說完,房門突然被篤篤篤的敲響了。
我們兩都定了一下,一起轉頭往門口望去,外面傳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顏大小姐,休息了嗎?”
我鎮定的說道:“什麼事?”
“我家老爺有請。”
“……”
是楊萬雲要見我!
我轉頭看了看含玉夫人,她似乎已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這個時候輕輕的點了點頭,我便起身走過去打開了房門,就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侍從站在外面,見我開門,急忙朝我行禮,剛一直起身來,又看見含玉夫人慢慢的走到我的身後,愣了一下,急忙行禮:“夫人?夫人怎麼會在這裡?”
“我過來找顏小姐說一些體己話。”她淡淡的笑了笑,然後轉頭對我說道:“既然老爺找你,必然是有些事要跟你談,顏小姐,你就快過去吧。”
我微笑着點了點頭:“好的。”
說完,含玉夫人已經轉身走了出去,那侍從遠遠的朝她行了個禮,然後才轉身對着我說道:“顏大小姐,請隨我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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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着那個侍從在園中走着,不一會兒便到了一個十分安靜,氣氛也較之別的地方顯得格外肅穆的院落,這裡的花木修剪得非常的好,雖然到了秋天,還顯得草木茂盛;地上鋪墊的青石板透着涼意和一陣淡淡的潤澤之意,像是隨時都有人用清水沖刷,乾乾淨淨纖塵不染。
我跟着拿侍從慢慢的走過去,走到臺階下,就看見了洞開的大門內一個寬敞明亮的廳堂,兩邊排着各三列的桌椅,而中間的主座上,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正端坐在那裡。
這位老人身材微胖,皮膚倒是很白,一雙長長的眼睛微闔着,花白的眉毛遮住了眼角,加上滿頭白髮,下頜冉冉的白鬚,顯得十分的體面富態。他穿着一身青玉色緞面的長衫,上面繡滿了福字,一看就不是普通的料子,在陽光下有一種暗暗的金光在閃爍着;腰間綴着一個晶瑩剔透的玉蟬,看起來也不是凡品。他的一隻手下意識的,輕輕的捶打着自己的膝蓋處,嘴裡默唸着什麼,聽起來像是佛經,他的另一隻手放在桌沿,手邊是一隻漢玉茶杯,晶瑩剔透,上面升起了一陣嫋嫋的輕煙。
屋子裡乾淨得很,也安靜得很,一走進去,就先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藥香。
我想起來,之前王老闆也說過,他受了些涼,每次出門回家都要蒸薰一番,必然是帶來了那些藥氣。
不過,藥氣當中,還夾雜着一股淡淡的茶香,應該就是他手邊那杯茶。
那香味,有點熟悉。
我走過去,在廳堂中央站定,那個侍從已經畢恭畢敬的朝着他行禮:“老爺,顏大小姐來了。”
聽到這句話,他敲打着自己膝蓋的那隻手停了下來。
那雙被花白的眉毛遮蔽了一半的眼睛慢慢的睜開了,立刻,我看到了一雙暗灰色的眼瞳,也許是因爲年紀大了,眼珠顯得有些渾濁,可他的眼神卻格外的犀利,只是掩藏在那渾濁的眼珠之後,讓人不易察覺罷了。
這位,就是天朝唯一的皇商,也曾經是裴元灝的國丈——楊萬雲!
我上前一步,朝他福了一福:“晚輩拜見楊大人。”
那張白皙的,幾乎沒什麼皺紋的臉上立刻浮起了笑容,他擡起手來,微笑着說道:“顏大小姐,老夫可不敢受你的禮。快請坐,請坐!”
他的手腕上還掛着一串珠子,下面綴着一個沉甸甸的玉石,似乎是平時用來摩挲把玩的,整塊玉石被摸得圓潤無比,晶瑩通透,看起來都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這位老人,可不愧爲天朝唯一的一位皇商,處處都顯出了一種商人的富貴和俗氣,卻又俗得那麼理直氣壯,反倒讓人覺得頗有趣味。
他一邊笑着,一邊指着旁邊的座位:“快請坐。”
之前在馬車上聽到他的聲音,覺得又年輕,又犀利,想來應該是個很倨傲的老人,現在這樣相見,他的聲音依舊冰冷有質,但他臉上的表情卻是溫柔和藹,有一種微妙的錯開感。
又或許,能得到他和藹對待的人,本也不多吧。
我從善如流,順着他指的方向走過去坐下,那是最靠近他的一個客座,剛一坐定,就聞到他袖子扇過來的茶香,越發感覺到熟悉了。
那香味——
他擡頭,對那個侍從吩咐了一句:“給顏小姐上茶。”
“是。”
說完,那侍從就下去了,楊萬雲笑眯眯的對着我說道:“這一路上,顏大小姐可受苦了。”
“哪裡,”我和他都心知肚明,也不說破,只笑着說道:“王老闆照顧得無微不至,這一路上,我倒比在家裡更享受一些。”
“哈哈哈哈,顏小姐說笑了。”
開場白一說完,一個侍女已經走進廳堂來,奉上了一杯香茶。
那濃郁的香味又一次襲來。
我低頭一看,只見那青瓷茶碗中盪漾着大半碗紅褐色的茶水,一股熟悉的香味隨着茶碗中升起的輕煙迎面撲來,頓時讓我的精神一振。
我下意識的說道:“老鷹茶?!”
楊萬雲微微的挑了一下眉毛,仍舊微笑着看着我:“顏小姐也知道這茶?”
話音一落,他像是自己也想起來似得,笑道:“看我這記性,我倒忘了,老鷹茶原本就是蜀地的名產,顏小姐乃是蜀地第一名門之後,當然也喝過不少這樣的茶了。老朽原本還想着這樣的珍品京城難得,所以拿來招待貴客,這樣看來,倒是老朽班門弄斧了。”
“……哪裡,哪裡。”
我的笑容有些勉強,急忙說道:“我離家久了,這樣的茶香也難以尋得。今天能再覓家鄉的茶味,是托賴楊大人了。”
說完,我先端起來,喝了一口。
雖然很久沒有喝到這茶了,現在喝來,還是一如既往的,滋味厚實,尤其在最先入口的澀味之後,慢慢的涌起一股回甘,不僅滋味濃厚,口勁還大,這一口下去,只覺得一股甘美的氣息隨着茶水的流淌在體內慢慢的暈染開來,甚至瀰漫到了四肢五體,令人精神爲之一振。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初在離開蜀地的時候,我們在那家客棧裡,喝到的似乎就是這樣滋味濃厚的老鷹茶。
而且,我還記得,那個店家說過的話——
我想了想,微笑着說道:“這樣的茶,京城的確難得,不知楊大人是何處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