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過了大半個時辰,明月再次走入安雲的竹樓。與先前相比,他此時的形象頗有些狼狽。白衣上留下數十條鞭痕,那些鞭痕抽破了衣衫,在他身上留下深深的痕跡,血跡染紅了傷痕附近的白衣。
明月並沒有更換衣衫,而是直接走了進來,也不說話,像是在向安雲展示自己的傷痕。
安雲搖搖頭,停下整理了一半的散亂陣旗,看向他說道:“小別曾經告訴我,他給快意門留下了一顆希望的種子,這個希望的種子就掌握在你手裡,可對?”
明月身形一頓,猶豫了一會兒擡起頭,認真的看向安雲:“你想動用快意門的種子?”
安雲搖頭,斟酌了一會兒說道:“我知道現在讓這顆種子出世還不是時候,又怎會有這種不理智的想法呢?青衣十三樓經過這一次大清理,實際上差不多等於散了,那這顆種子就是青衣十三樓唯一的希望。”
聽到安雲並沒有打算讓別道生留下來的種子提前出世,明月提起的心頓時放下了一半。兩人說的希望種子,事實上是快意門一批還未築基的年輕弟子。
這批快意門的年輕弟子,和快意門一直招募的散修不同,這是快意門第一批也是唯一一批開始真正培養的宗門弟子。他們被別道生從各地找來,自小便由別道生以及快意門十絕教導修行,如今已有十五年有餘。
這批年輕弟子人數不多,不足百人,共計八十一人。別道生清晰的認識到快意門想要發展壯大,真正的希望是這一批年輕弟子。他將這批年輕弟子看的很重,一直將他們放在隱秘之地修行。在快意門中知曉他們存在的人也並不多。
別道生在海邊撿到清風明月之後,腦子裡忽然蹦出了一個計劃,這個計劃便是要培養快意門真正的宗門弟子。只有自小養大的孩子,纔會對自己的家人和家園捨命保護,纔會對撫養自己的宗門忠誠不變。而一個宗門只要擁有了這麼一批覈心弟子的存在,何愁不能強盛?
別道生爲了快意門的發展和存續操勞了一生,臨到生死之際方纔真正悟透了這個道理。
以前他錯了。老羅、沐英和安雲都錯了。真的錯了。
散修之家不可能真的依靠散修來維護並且強盛。散修是這個世上最不可能建立宗門的人,他們懶散自在慣了,眼中只有利益。指望他們無私的爲了宗門的強盛和存續付出所有,這真是一個笑話。
散修只會依附強者,忍受強者,嫉恨強者。他們是一盤散沙,是牆頭的野草。只會倒向強勢的一方。
是以別道生開始了他的希望計劃,三年內走遍了臨海,發掘凡間有靈力資質的幼童,然後接引入山。傾盡全派之力,不計代價的開始培養他們。
安雲還沒有來到臨海州時,別道生感受到快意門處境日益艱難。快意門十絕屢屢被他派暗殺,整個快意門心惶惶。他唯恐這批年輕弟子也遭遇不測。便令明月和清風將這批年輕弟子分散安排在臨海州各處隱藏起來,等到快意門的危機過後,再將他們召集回山。
安雲回山之後,別道生本打算將這羣年輕弟子召回,交由安雲訓導培養。誰知安雲接任了別道生門主之位,作風相當強硬,連續與弈劍門和華音宗以及七禽門硬碰硬,甚至帶着整個快意門離開了山門,掩藏於凡間紅塵之地。
別道生哪裡還敢將這一批年輕弟子召回來?只好拼了老命的隨着安雲折騰,不過他卻告訴了安雲這批弟子的存在,希望她在合適的時候召回這批年輕弟子。
快意門中,這批弟子只尊別道生,只認快意門十絕。如今別道生死了,快意門十絕也只剩下清風和明月,也只有清風和明月才知曉這批弟子的身份以及藏身之處?
明月目光微閃,猶豫道:“我以爲你見到快意門人心已散,門人紛紛離去,便打起了這批年輕弟子的主意。”
安雲冷笑道:“那些也算是門人?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將他們算作門人,充其量不過是我養的一羣狗,用來暫時嚇唬嚇唬外人罷了。如今他們走了也算聰明,不然……哼哼。”
明月抽了抽嘴,這個“哼哼”是什麼結果,他勉強能猜到,多半是被她送去做炮灰的命。
“好吧,那如今這個狀況,你打算做什麼?”他問道。
安雲沉吟了一會兒,擡頭道:“原本我和你師尊有很多計劃,也一步一步正在實行。不過小別死的太突然,這些計劃便不得不暫時中止。還有,我有兩名強敵窺伺,不殺我絕不干休,有這兩個大敵在側,也由不得我的計劃實行。”
明月深吸一口氣,努力壓住心中情緒,沉聲道:“你的仇人究竟是什麼人,連師尊捨命也無法殺死?”
“這兩人啊……”安雲笑了笑:“我已經有了對付他們的方法,我可以很肯定的告訴你,不出一個月,我必取兩人頭顱。”
明月目瞪口呆,半晌纔沒好氣的怒道:“你吹什麼牛?雖然你沒說,清風也沒說,但既然能殺死師尊,對方的修爲最少也是金丹後期修士。聽你的意思,還有兩個,其中一個的陣法造詣未必遜色於你。憑你現在的修爲,你怎麼敢大言不慚的說一個月取兩人頭顱?”
安雲顯然不打算繼續這個話題,而是取出三首幡、寒冰刃以及天風火雲旗,默了好一會兒說道:“我原本想要湊齊了十絕陣法器,然後交由你拿去訓練這批快意門的年輕弟子,培養真正的十絕陣。如今看來,這個目標短期內不能實現了。”
她又取出明月自天風山取來的天風火,隔着紫金葫蘆感受天風火中蘊含的三種不同性質的火焰,滿意的點點頭。
“我今晚會將烈焰陣所需的法器三色幡煉製出來,你明日早上可再來一次。攜了三首幡、寒冰刃、天風火雲旗以及三色幡這四樣法器離開,召集隱匿的年輕弟子日夜苦練。好在十絕陣既可十陣結合,也可單獨爲陣,有了這四樣法器,加上我給你的陣圖和修行之法,應該可以成功修煉天絕陣、寒冰陣、烈焰陣以及風吼陣。”
“你這個時候要讓我離開?”明月聽到最後,忍不住問道。
安雲沉默了一會兒。微嘆道:“不錯。我要你離開。你是聰明人,應該明白此時青衣十三樓有多危險。外有大敵,內有隱患。我要做的事情又太過危險,一不小心便是玉石俱焚。小別給快意門留下了一顆希望種子,但總要有人去澆灌去帶領,這個人毫無疑問只能是你。”
見明月想要說什麼。她擺手阻止,繼續道:“我也知道你這個時候想要爲師尊報仇。不願意離去。但是明月,孰輕孰重我相信你能分得清。如果我的計劃能夠成功,沒有你也能給小別報仇。如果不能成功,多你一個不過是多一個送死之人。你死了。快意門就真的徹底結束了。去吧,明日清晨再來取了四樣法器便去吧。”
明月躊躇半晌,知道安雲說的不錯。長嘆一聲悵然離去。
安雲透過竹窗,看着明月的背影投入黑暗之中。許久後低聲喃喃:“聰明能幹的人,總是要比其他人承擔更多的委屈和責任。明月,希望你不要讓你師尊失望,讓我失望。”
她又看向繁星點點的夜幕,感受到夜色中的寒意,寒蟬叫聲悽切,四野寂靜無聲,偌大的青衣柳巷,竟如此冷清。
小別,你這傢伙,怎麼就死了呢?
安雲把玩着手裡的紫金葫蘆,裡面是爆裂的天風火,她現在修爲境界沒有辦法煉製天風火。用這等高階材料煉製法器,需要金丹修士丹田中的三昧真火,沒有小別的幫助,三色幡無法煉製。
安靜的巷子裡,巷口處隱約傳來了嬉鬧之聲,淡淡星光下,龍陽少羽和天羅的身影出現在安雲視野之中。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聊的很是投機,想必今日在外面玩的很痛快。青衣十三樓人人都知道別道生被人所殺,敵人修爲強大,門中修士唯恐遭到池魚之殃,走了一大半,留下來的人心裡也是惴惴不安。躲在巷子深處,祈禱仇人找不到青衣十三樓的駐地。
不過龍陽少羽卻是個閒不住的傻大膽,也不怕危險,整日和天羅出去遊玩,經常夜裡纔會回來。安雲不管兩人,清風也不阻止。
汪清淵有一次見了,試探着對清風說道:“龍陽少羽身份敏感,又是樓主親傳弟子,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放任龍陽少羽出外遊玩,要是遇到危險……”
清風搖搖頭,只說了一句‘不必擔心’便不再說話。
汪清淵思前想後,又見這幾日兩人的確沒有遇到任何危險,暗自揣測許久,似乎有些明白了。這看似不設防的青衣柳巷,一定有什麼他不知道的依仗,不用擔心仇家尋來。也因此,他下定了決心留在青衣十三樓,並且還說服了徐明和馬雲鵬等人留下。
安雲當然不擔心龍陽少羽會有危險,只要天羅在他身邊,他就不會有危險。天羅只要留在青衣十三樓,就算寧向直和姑蘇道人真的尋來,吃虧的也是他們。
這就是安云爲什麼明知道天羅跟着她有不可告人的心思,她依然願意帶他回青衣十三樓的原因。處境已經糟糕到了極致,她並不在乎更糟糕一點。
再說,天羅至少現在沒有流露出惡意,也願意幫她退敵,對她來說是絕大的好事。至於將來,哪裡還管得了那許多。
“少羽,天羅。”安雲叫住兩人。
龍陽少羽和天羅擡頭,便見到將頭伸出竹窗外的安雲,星光映照下,她的臉色半明半暗,憑自多了一分柔弱。
“師傅。”龍陽少羽開心的叫了起來:“我終於見到你了,我醒了之後就想來見你,清風不讓我上來。”說完,他還看向樓下的黑暗處,清風一定藏在黑暗中。
安雲微笑道:“這段日子我心緒有些不寧,所以沒有見你。”
龍陽少羽瞭然的點點頭,安慰道:“我知道別長老仙逝,師傅心裡肯定傷心難過。不過人死不能復生,師傅還是要節哀纔是。”
安雲笑了笑,心裡不免有些慰藉。這些天來,龍陽少羽還是第一個勸慰她的人,這個徒弟似乎也並不那麼糟糕。
“我知道了,這些日子我沒有管你,你也玩鬧夠了,明日我便要考校你的修爲,你先回去休息吧。”
龍陽少羽尷尬的笑了笑,這幾天只顧着陪天羅四處遊玩,當真有些懈怠了。聽到安雲明日要考校指點自己的修爲,應了一聲便興沖沖的回屋去了。
“你沒事了?”天羅擡頭看着安雲,問道。
“我能有什麼事?”安雲反問道。
天羅嘆了口氣,一副過來人的口氣:“你知道我的來處,便應該知道我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有多麼苦悶,真是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我小時候養了一隻兔子,這隻兔子陪伴我長大,可說是我唯一的朋友。可惜有一天兔兄死了,是被谷中的兇獸吞了,我當時感覺天都要塌了,心痛的像是被人活生生挖走了一塊。”
他嘆了一聲,同情的看向安雲:“我感覺你當時看到那道人影的模樣和我以前聽到兔兄死去時一模一樣,便知道你心裡着實難受。我們兩個也算同是天涯淪落人,如果你覺得心裡實在難受,不妨對我說說。小姑姑說過,一個人心裡的悲傷無法承受時,便要對另一個人傾訴,說出來後另一個人就能幫你承受一半悲傷,這樣你就不會太難受了。”
安雲啞然失笑,這天羅竟然還有幾分赤子情懷,不管他是不是裝樣,她聽了心裡都輕鬆了幾分。
“好啊。”她說。
“啊?”天羅睜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我說好啊,你不是願意聽我傾訴嗎?難道不願意了?”
“啊……哦,願意。”天羅愣了愣,這才走上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