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崖下黃黃的一片,居高臨下,也不知下面的混沌是哪裡。
那還是人間嗎?也許是地獄。
“你看峭壁上。”
順着薛鶴翎手指的方向,方雲岫瞪了半天,這才發現下面峭壁上有一條黃白色的飄帶,幾乎已與這昏黃的世界融爲一體。
“那裡怎麼了?”
“飄帶那裡是個洞口,從那座墓進去,就能通到這個墓。”
“那個墓在懸崖側壁上?”
“顯而易見。”
薛鶴翎打開了他小小的包袱,用大半個身子擋住方雲岫的目光,如同魔術般抽出來一條長長的繩子,兩把厚實的尖刀,一把火折,兩截蠟燭,立刻又把包袱繫好,將火折塞進靴筒,將蠟燭塞進衣裡。
他將繩子系在腰間,另一端捆紮在十豪傑墓旁的石柱上。
“稍等我片刻。”
薛鶴翎話音未了,便已如猿猴攀援般縱身爬下峭壁,身形靈動,手足協調,雙刀輪流扎入岩石,十分輕巧,竟像是用尖刀切瓜一樣,細微的咔嚓聲過又立刻拔出,彷彿已能看到裡面的瓤。
薛鶴翎停住了。
他拔下右手刀,幾乎將全身重量放在左手刀上。右手的刀猛扎向峭壁,一下又一下,掏出來不少黃沙。
過不多時,薛鶴翎停下了刀,身子一蕩,突地消失在黃塵之中。
方雲岫看着,心中不免緊張:難道我要和他一起下去?下到地獄裡?他……還會回來嗎?——哎呀!怎麼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想法!
過了一會兒,薛鶴翎又敏捷地爬了上來,解開了繩子,又拾起了地上的一部分繩。
“你將繩子這段系在腰間,我帶你下去。”
方雲岫不敢違抗,接過繩子,繫了個活釦,又要再系一層——薛鶴翎卻突然搶過她手中繩子:“等等,不能這麼系。”
二人的距離近在咫尺,彷彿已能感受到對方的鼻息。他低下頭爲她打結,他頭髮上翹起的一綹輕輕地掃過她的臉頰脖頸,如春風拂面,酥**麻溫溫暖暖,猶帶幾分風流倜儻。方雲岫突然覺得面頰發燙,心跳加速,卻只能任由薛鶴翎在她腰間用獨特的手法爲她打了個結結實實的結——有點緊,卻明顯感覺得到繫結人的輕柔。
薛鶴翎只是翹着嘴角,保持着他略帶不羈的表情,又用末端在自己腰間打了結。
“這兩把刀你拿着,像我剛纔一樣,從上往下扎進去,帶點角度,一步步挪。我先下去,你跟緊我。”
“你的刀……”
“放心,剛纔留下的痕跡已夠我飛檐走壁。”薛鶴翎打個哈哈,“過來,有我,不怕。”
她確實不怕,卻不只是因爲他。
她身上有繩子,手上有刀,前頭有他。她很放心,薛鶴翎也着實沒讓他失望。
峭壁上有個一人多寬、半人來高的洞口。
“斜着身鑽進來,我在裡面接應你。”
方雲岫乖乖地鑽進洞口——她好像突然間理解了什麼叫“別有洞天”。
磚石,甬道,剛燃起不久的火焰映亮到甬道的盡頭。所謂盡頭,只是個轉彎。地磚上刻着些奇形怪狀的花紋,甚至還有龍飛鳳舞般的文字。牆磚也用了不同的材質顏色,雕刻了紋路,堆砌成一副拱頂的圖畫!
“這是墓穴?”
“活死人墓。前人的墓,今朝的人。”薛鶴翎的口氣像個含冤的鬼魂,令人激靈靈打個冷戰。
“這根繩子的長度不夠,你現在可以解開它了。”
“這還不夠?明明這麼長了呀……”
“不僅要帶你挖,還要帶你……瞧瞧裡面還有多少東西。”
“陪葬品嗎?”
“這個時代的東西留下的沒被拿走的,都不怎麼好看,剩下殘破的明器陶器之中,卻藏着那個死活死人的東西。”
“他是誰?”
“杜士傑。”
方雲岫真是對薛鶴翎越來越捉摸不透。
難道三關十豪傑中,除了樑爽,還有人活下來了?
“這個磚室墓早在他們的墓建造之前就有了。十混賬中的這九人中——其實當時還多埋了一個人進去——杜士傑用閉氣功矇混過去,並恰巧挖到了這個墓穴。因此他才能重新出世,殺了樑爽,然後找我的麻煩。”
“他爲什麼要找你的麻煩?”
“這個,你或許會知道,不過現在還不必。”薛鶴翎只是笑着,解開腰間的繩結,接過方雲岫手中的刀,“怎樣?能解得開嗎?”
“自然可以。”方雲岫心靈手巧,沒觀察一忽兒便找到了竅門。
一個彎兒拐過去,又是一條甬道。甬道的盡頭,便是原主人的墓穴。
“方纔我先進來,將穢氣都趕了出去,只是杜士傑的屍骨……當年我沒有將他丟出去。若是他的屍體突然出現在世間,恐怕又會引起軒然大波。”
“那你當年問他白家的事了嗎?”
“他承認了。”薛鶴翎輕描淡寫道。
方雲岫舒了一口氣。
這就是她心心念念想要知道的結果啊……薛鶴翎知道,卻爲何不告訴他?其中原因……罷了。可是,既然已經下來了,還是想看看那關於樑爽的秘密。如果樑爽還活着,便要與他對簿公堂……不,要他承認!承認十豪傑的劣行!承認白家的滅門案是他做的!
杜士傑的屍體並沒有腐爛。
他皺縮的褐色皮膚緊緊地包裹着骨頭,像是隻被風乾的動物。
他欹在彩色磚石的壁上,乾枯的頭顱斜向肩膀,搖搖欲墜,深陷的眼窩如同黑洞,黃白的牙齒半露在口外,顯得格外可怖。他身上的衣服看起來很薄,似乎一碰就會碎成渣滓。那身殘破的裋褐已染遍了土黃,就連血跡也已覆上了土黃的面紗。曾經的血跡仍舊是漆黑的,隱隱透着已不再鮮豔的紅。
後脊樑上一陣涼意襲來,令人腿腳不住發軟。
“若是你一個人來挖,也一定會發現這裡。我先前屢次勸你不再參與……便是有此緣由。”
“我早該想到的……涉及滅門的案子,一定會有很多犧牲者。”
“然而江湖就是這樣殘酷。”薛鶴翎趁方雲岫不注意,將手探到屍體脖頸之後,似乎取下了一物。
“杜士傑挖過來的通道在這裡,時間稍久,通道有些崩塌了。容我先去替你看看能否直接去找。你就在原地等我。”薛鶴翎指着古墓的一角——磚石傾塌,隱約能看見一個黑黢黢的洞窟。
讓方雲岫和一個可怕的死屍在一起,總好過掀開棺材蓋親眼看見八具漸漸趨向於“杜士傑”的半皺縮的死人。有人爲他們買棺材,有人爲他們修墓,卻不會有人爲他們穿壽衣。他們的血肉、皮毛、內臟、衣服相互連在一起,脫不掉,分不開,衆人只有用壽服紋飾的布料裹住他們的屍身。
薛鶴翎要撬開釘子,掀開厚重的棺材蓋,割開華麗的布料,隔着布料探進那或乾癟或塌陷或綿軟的腐屍中。
其實他也一身冷汗。
眯起的雙眼中,一幕幕都令他喉頭梗阻,胃裡不住反嘔。
他進過墓,掘過墓,到底不是以盜墓爲生的盜墓者。一切與死人打交道的事情,都是他不願意幹卻不得不幹的。
更何況他們來此,不是爲了尋寶,而是爲了找死人的麻煩。
但薛鶴翎還是找到了破碎的胃與一卷皺褶的獸皮。
獸皮上隱約有鏤空的圖案。
薛鶴翎定睛一看,心中有了底,不由冷笑。
薛鶴翎合上棺材蓋,皮笑肉不笑地溜了出來。
“我知道這個秘密了。解釋出來,就是樑爽已經死了!所以現在在墓中只剩一件事。”薛鶴翎徑直走向墓主人的棺槨所在——墓主人其實已變成了一堆骸骨。薛鶴翎照着骸骨,看着骸骨零散的位置還有土色,突然一刀刺了下去,開始挖起來。
“等……什麼意思?你這又是……”方雲岫一時反應不過來。
“腰坑裡或許有空處。疏鬆後被踏實了的土。杜士傑死之前藏了些東西。”薛鶴翎小心地將人骨剔出,只是一刀又一刀地掘着土。
“可是蠟燭……”
“特製的,不必擔心。”薛鶴翎冷哼,“杜士傑之前騙我,我便不客氣,取走他藏起來的遺物,當做報仇。”
方雲岫瞟着薛鶴翎的手下與神色。
他有太多秘密。
他帶着幾分恨恨。
他還帶了幾分少年心性。
似乎在她面前,他的性情十分多變。
浮佻又不過火,老謀深算又不失童心,溫柔又剛毅,精明又博學……天下的詞,難以有一個能完全概括他。
她發現自己一旦和薛鶴翎在一起,便總是看他在自己面前出風頭——自己好像總處於被動。
薛鶴翎挖出了十枚大小不一的鐵蓮子,還有一個鐵質的盒子。“十子連珠暗器匣……也許可以用來保命。”。
“我們上去吧……”方雲岫不想在別人的墓穴裡久留。昏暗中陰暗無形的魂魄,似乎總要把她勾了去。
“是個人在墓穴裡待久了都會不舒服,尤其是第一次進到有這麼多死人的墓穴的少女。”薛鶴翎故作輕鬆,將鐵蓮子與鐵盒吹乾淨了,塞進包袱,與方雲岫回到洞口,又爲她繫了腰間繩結。
“我以後……再也不要進到墓穴裡!”方雲岫低聲喃喃。
“一個人早晚都要入土。只不過……可能是孤獨的,也可能是有人陪着的。”薛鶴翎輕聲接道,“葬身何處,葬與何人……”
方雲岫突然抓住了薛鶴翎的手,不出聲。
薛鶴翎微怔。
“好,我不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