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子連珠’是杜家的神秘武器。按動機括,就會接連發出這十枚鐵蓮子。看似只有十枚,卻是大中包小,小中藏藥。對手打落了任一發彈子,都極有可能中這暗藏的玄機。先前我急着逃出這個墓穴,雖知杜士傑定然攜帶着它,卻沒有在他身外找尋。但看他已把古墓挖得差不多了,四處是磚石,便知他只有藏之於腰坑裡這一條路可走。”
入夜,無外人的破廟。
薛鶴翎秉燭夜話,向方雲岫介紹着杜家的事,驚覺又提到墓穴,即刻改口道:“且先回到你家去。因走得急,我又沒有把那個賊子斷手斷腳,誰知他會不會報仇。”
方雲岫仰面躺倒,只道:“一切都聽你的。”
“你就這麼相信我?”薛鶴翎眯縫起眼睛,慢慢靠近方雲岫,笑着。
“相信。若你不值得信,你早就下手了罷。”方雲岫似乎毫不介意,反而甜甜一笑。
“我本非君子。”薛鶴翎表面依然笑着,靠得更近,心裡卻別有一番打算,微微苦澀。
“你若是當真要做什麼對不起人的事,還請過問我的劍啊。”方雲岫狡黠一笑,晃了晃藏在右手下的短劍。
“我正想看看你有沒有本領打得過對手。”
“對手?”
“如果你運氣不好,就會有一個棘手的對手。”薛鶴翎竟得寸進尺,順勢扣住了方雲岫的左手,左掌疾探去奪短劍。
“講真?”方雲岫意識到薛鶴翎眼中迸發出了奇異的光芒。
她出劍,她不信。
他想做什麼?爲何會突然……難道,難道……她有些驚慌,卻立刻冷靜,狠狠划向薛鶴翎脖頸——故意偏了一寸。
“就算你想把我怎麼樣,我還真不見得會服帖得像小綿羊。你大概想錯了。”
“那就試試。”薛鶴翎放聲長笑,竟連着裝他那銀鋒的布口袋一同從腰間拔下,撥開短劍,“小爺還不想讓你身上多一條血肉模糊的傷疤,未免太不夠憐香惜玉。不必卸下,你照樣脫不出。”
“小瞧我?”方雲岫當真有些慍怒。
她不知道薛鶴翎的用意,卻知道他一定又瞞着她什麼,現在竟不惜與她動手!
他既然下了狠手,我爲何不能下狠心!
她一咬牙,縱身躍起,劍譜中的招式立時浮現在腦中。
“撥雲見日”撩卷殺氣,破開封着。
“紫玉生煙”醞釀殺機,暗藏攻着。
“力拔山兮”爆發殺意,逆動斬着。
招招連貫,道道精妙,儼然有幾分大家風範。雖有些許不純熟之處,然後着緊緊勾連,威力並不消減太多。
拳掌交錯,風聲獵獵,雨聲浪浪,你追我趕,困在小小的破廟裡,輕功再絕,不過是彈丸之地。
掌中短劍如雲雀般靈活,啄擊間隙中的弱點,摘取隱蔽處的要害,真勁到處,隱隱見漣漪盪漾,竟連退薛鶴翎三步。
“還不錯。百曉生的劍譜,天地凝聚的殺氣,沒有一招是廢的。但是,也莫要輕視小爺。”
布裹銀鋒,裹不住銀色鋒芒!
布袋兜風,呼嘯迅狂如狼嚎!
燭火顫動,忽明忽滅,搖晃的影子怕極了這場詭異的混戰!
“你且求佛祖保佑自求多福罷!惹急了我,到叫你看看我的厲害!”方雲岫怒斥。
“我不信佛。造出他們的是人。他們連自己都保不住,只能靠信徒保護,我爲何要信。所以……我不信。”
薛鶴翎大笑,故意留出漏洞讓方雲岫去挑,偏又逗她一樣讓雙方毫髮無傷,左手手指屢次輕撫過她的面頰、下巴、素手。
“我讓你笑!我錯了我怎麼相信了……看上了你這個僞君子,登徒子!”方雲岫通紅了臉,切齒大罵,怒氣漸漸蓋過了感激與心動。只是她的怒氣中,似有幾分是佯怒,有幾分恨。
“小爺從來不是君子,倒真正算是個登徒子!”薛鶴翎咂咂嘴,笑意中帶了七八分邪氣兒,刃走如風,仍是不傷人。
方雲岫雖意在傷人,卻不敢傷他致命之處。
兩人纏鬥了很久,方雲岫的短劍三次劃破了薛鶴翎衣角,薛鶴翎仍面不改色,毫不在意。
“痛快!”薛鶴翎擋過一劍,猱身而上,竟伸臂去攬方雲岫的腰!
“薛鶴翎!”方雲岫腰肢一扭,畫劍斜截,堪堪躲開。猛覺腿上微麻,暗叫不妙,卻不可控制地雙腿落地即軟——薛鶴翎便趁此時飄至她背後環住她腰。
“記得,暗器是種很有效很合理的存在。”薛鶴翎在方雲岫耳邊輕聲嘆道,氣息輕柔。
“你……不會讓你得逞!”方雲岫感知到薛鶴翎的氣息,心中雖有微蕩,仍是顫抖地說出了這句話,扭動着掙扎,反手扎出一劍。
“如此我便放心了。”薛鶴翎棄刃,右手兩指夾住了劍。
“放心?放什麼心!”方雲岫瞪大眼睛,不住反抗,做着無謂的掙扎。
“你捨得我就放心了。”薛鶴翎低眉笑笑,輕聲道,“真的,不要這樣。”
“捨得?哪樣?我聽不懂!”方雲岫的眼眶溼了,掙扎得更加劇烈,奈何左臂與身體被束,右手又不願放棄短劍,不過是讓對方再多幾分感觸。
“你的武功可以自己一個人走了。請……務必不要對我動情。”薛鶴翎顫聲道。
“你要走了?你爲什麼要走!動情?爲什麼不能?”方雲岫心頭一痛,“我恨你!我簡直恨死你了!”
“浪子的命本不應由女人束縛,浪子沒有陪伴的勇氣,沒有廝守的能力。一路之上,我早已看出也感受到這一刻必將到來。”薛鶴翎苦笑,右手稍震,震落了方雲岫的短劍,“我是個流浪的過客,我要走了。恨我,最好。”他在方雲岫腰間的手緊了一緊,右臂從正面疾探至她頸間,輕輕一按。
“鶴……翎……”方雲岫的眼中充滿了絕望神色,終究緩緩合上。
她當真對他動了情,她當真不想他離開。
可昏睡穴一旦被點,便只有合上眼睛,睡倒在地的份了。
薛鶴翎含情脈脈地看着她,忍不住在她額上輕吻。
你會恨我嗎?
她的眼角有一滴未落下的淚珠。
我有能力爲你拭去這滴淚麼?
唉……你不能爲了我失去一輩子的安穩……更何況……我是藏不住的!
唉,丁小刀,也許下一次再見……是紙包不住火的時候……
但是我又當真放的下嗎?她如今也是個可憐人啊……
我這一步棋,是不是走得太傷心?
他的心一沉。
她被放置在破廟中最舒服的角落,最安全的位置。她的劍被放在她手邊。十子連珠暗器匣、熄滅的蠟燭、火摺子與她的包袱藏在一起。
他沒有走,他要確保她的安全,直到她有能力再舞動那柄閃閃發光的短劍。
天明。
方雲岫驚坐起身:“薛鶴翎你個混賬!沒有你我也活得下去!我恨你恨你恨死你了!”
沒有人應她的話。
“可是我不能恨你!我要謝你還來不及,怎麼還敢奢望永遠……”方雲岫咬着下脣,“只是愛,也不敢了嗎?”
沒有人理會她。
“好,你走,我也走……你回你的老巢,我回我的家。唉,娘啊,女兒完成任務了,剩下的路,又要靠自己了……”
方雲岫看着薛鶴翎留下的東西,咬咬牙,還是收進了包袱。
記憶是忘不掉的,還不如任他去!好歹是有用的東西,收下又怎樣?
剩下的路並不近。轉眼間,最熱的季節已經過去。也幸虧方雲岫記性好,記得回來的路。
渾渾噩噩地前行,不必再顧及其他人。
江湖,已涉足。
天下,天下人,不過如此。
方雲岫念及此處,微微笑了。
她乾脆換上了女裝——只要不是襦裙一類,使得動武功就行。
他說我有武功,足夠自己走江湖,我便真正用女俠的身份走江湖,還有什麼怕的?
我本就是個女子,何必要僞裝?
我不再是那個初入江湖、只會打雜,要靠男裝保護自己安全的人。
我是女俠,方雲岫。
離開方家,我依然可以走得很好!
離開了他,我甚至可以更加自由!
即使心頭已烙下了對他的印記,即使忘不了的是個浪子……可我爲何不能與你一同流浪?天南海北,唉,我若是個男人是不是就可以和你一起闖天下了呢?
“而且是男人的話,就不必應付你們這幫真正的登徒子了!”
兩個登徒子當街想要調戲方雲岫,還沒說兩句,就被她一通猛揍。一個被踏在腳下,哎呦哎呦直叫娘,一個被短劍指着脖子,跪在她身側求饒。
方雲岫當真着了女裝,抹去化妝梳洗罷,雖稱不得是絕色,那眉眼中的清秀與英氣,也絕對是尋常女子難及。便是歸來路上,她已多多少少打了二十八個好色之徒了。有的在深夜小巷,有的在客店之內,更有的便是在光天化日下。不過她不傷人命,只是威嚇一番,點到即止。
大概因她武功高強又心懷仁慈,時常有貧苦人請她幫忙送國色天香的閨女回家,替村民抓強盜行俠仗義,方雲岫也只有苦笑着應了。
因而,她莫名得了一個聽起來很厲害的稱號:一劍佑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