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府的四月下旬,仲春濃宜,從龍川溪下游一路往上走,黛瓦、粉壁、馬頭牆,鱗次櫛比魚鱗瓦,映襯着遠處的敬亭山,再多一枝青翠的柳葉迎風拂動。
城東百味堂掌櫃的從方勝格窗裡探出個腦袋,一邊摩挲下巴認真注視對門,一邊若有所思道,“.這是第幾個老闆進陳記堂屋了?”
身旁的學徒探了眼,“二十一個。”
“呀,這麼多了!?”百味堂老闆稱讚學徒,“真有眼力見,這都記得住!“
學徒一邊撈砂鍋裡的花菇田雞,一邊默默翻了個白眼,“因爲每來一個,您都得問一遍總數”
怪不得和陳記的三爺處得好。
除開近水樓臺先得三爺的地理優勢,當然少不了相似的腦回路。
陳記宣城府的宅邸,是非常典型的徽派建築,穿過四水歸堂的天井,便是近十一米長的大廳,大廳爲明廳,三間敞開,兩邊設兩廊,面對天井,正中設屏門,活動隔扇齊刷刷打開,兩廊間放滿飛來椅,椅旁置小邊桌,拿掐金絲紅布絨罩住,上放統一的青瓷仿汝窯花瓠,每隻花瓠裡擺放着一支向上的柳枝與一朵開得更豔的金黃迎春。
三十張飛來椅伴隨三十張小邊桌,巳時一刻,盡數坐滿。
一時間人言喧雜,行走交際,很是熱鬧,四下散落着隻言片語,大多是“邱老闆大吉!今年在哪兒發財?”“崔老闆許久不見,還記得您海量!海量啊!”“今年的沙田稻草比往年少,我們家管事說買旌德的,我讓他自己去沙田給我種!”等等諸如此類商務宣語。
更漏落盡,從明廳抄手遊廊後走出一個身着灰棕色直領直袖與月白色暗紋馬面裙的年輕姑娘,姑娘青絲高挽,以一支粗放原始的木簪束起,面容乾淨白皙,身量纖細挺拔,脣色紅潤眼眸明亮,比起樣貌,衆人率先看見一股無形的利落且乾脆的氣質。
姑娘身後跟了三個人。
都挺眼熟的。
一個是前城東桑皮紙作坊、現“浮白”鋪子的管事趙德正,一個是如今整個宣城唯一掌簾做出六丈宣的李三順,最後一個神容恭順、態度謙和,分明是原先陳記的統管大管事董無波。
居於左下首的恆老爺第一個站起身來,拱手讓了讓,“賀老闆。”
恆老爺身旁的恆五娘,兩頰酡紅,一雙眼睛亮得嚇人——恆家,是在場唯一一家,有兩個座位的商戶。
衆人掃了眼年輕姑娘身後的配置,再看看恆老爺居然先拱手行禮,有會來事兒的立刻跟上,雙手拱起,高聲道,“賀老闆!”
也有人壓根沒起身,擡眼看了看,一聲嗤笑,轉頭飲茶掩飾目光。
顯金在最上首的太師椅前站定,眼神掃下去,十一米長的明廳,整整齊齊擺放兩列飛來椅,一列十五個共計三十個,空位八個,請柬發了三十張,只有二十二人來了。
實則只有二十一家來了。
在場的,大部分是四十出頭的中年男性,偶有兩三個年輕面孔,亦是低頭佝腰的模樣,看上去不像當家人,像家裡的管事或二三當家。
顯金低眉先朝恆老爺以晚輩禮蹲身問安,“恆老闆好。”再身形微側,向在場諸人半蹲下身,行了一個兩輩子加起來都沒這麼標準的禮,“諸位老闆,今晨大吉。“
顯金站起身來,展眉一笑,招呼衆人坐下,緊跟着張媽媽一張臉笑得跟朵向日葵似的,帶隊上茶、上糕點、上擦手的蒸毛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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恆記下方一方臉圓眼的中年男子朗聲道,“賀老闆!在座的雖比不上陳記和恆記,但也都是宣城府紙行裡響噹噹的人物,一個時辰賺的錢比你的茶水糕點可貴多了!你有話就說,不要用無謂的玩意兒浪費大家的時光!”
張媽媽瞬間收起假笑:媽的,給臉不要臉!我張媽都好幾年沒出來端茶倒水了!
顯金低頭啜了口茶湯,笑着同恆老爺道,“.福鼎白茶,應天府王學政賞的,真是好茶,您嚐嚐看。”
恆老爺側手端茶。
顯金這才轉過頭,眉目間笑意盈盈,“別家不知道,我們陳記一個時辰的收益大約在六兩左右,我如今手中尚有三筆七百兩的賬沒核,還有兩筆二百三十兩的生意要談,您剛剛說什麼來着?我在浪費大家的時光?”
您在跟誰逼逼浪費你時間來着?
中年男子喉頭一梗,瞬時面紅耳赤:嗯,他們家大概一個時辰能賺四百文吧.
中年男子不說話了。
顯金笑顏不變,轉頭看向在場諸人,“俗話說得好,磨刀不誤砍柴工,大家有一個算一個,都是宣城府轄內紙行裡響噹噹的人物,城西的周作坊、城南的粉箋鋪子、城北的紅星鋪子還有旌德的王老闆、丁莊的劉老闆、涇縣的肖老闆和鄒老闆和黃老闆”
“陳記給大家下帖,大傢伙來,顯金心裡清楚,您不是給我賀顯金面子,是給這張宣紙一個面子,是給宣紙生意一個面子。”
顯金雙手放在太師椅椅背把手上,聲音平和,“宣紙這筆生意,大家往上數,都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百來年的祖業守成容易、創績難——宣紙該如何往下走?如何做得更大?如何賣得更好、更遠?這些問題,靠我賀顯金解決不了,靠您王老闆也解決不了,只能靠大家一起解決。”
場下諸人面面相覷,亦有交頭接耳,三兩間說小話的。
陳記五天前下帖,帖中稱“誠邀赴會,共商紙業大事”,這種玩法,大家還是頭一次見:倒不是頭一次聽說,據說碼頭上的漕幫、走鏢的鏢局、銀號等等互相來往、聯繫緊密,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齊聚一堂,不知做些什麼。
做紙的,大多都是東家做兩張、西家做三張,各做各的紙、各賺各的錢、各找各的媽,形式獨立,甚至有很強的競爭關係。
這麼十幾二十家做紙作坊齊刷刷坐下,倒是頭一次見這樣的形容。
場下諸人悉悉簌簌說小話,但沒人站出來堂堂正正說話。
顯金刻意將時間拉長,待小話說盡,場下安靜如雞,方重新開口,“獨木難成林,打虎上陣是兄弟,今日陳記設堂邀諸位老闆前來,所爲不過三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