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落地窗前,看向窗外的一大片陽光明媚,理查德*費曼有些悵然。
爲什麼要對方然講這些,動機,或許只是想傾訴,即便作爲理論物理學家,平時打交道的圈子裡,也沒有幾個人會對“文明的命運”感興趣,更談不上深邃的思考。
這並不是在說,研究基礎科學的、幾乎是最聰明的那一些頭腦,會對人類的命運,文明的前途無動於衷,而是作爲科學研究的先驅者,“每一個物理學家都會按自己的方式預言世界末日”並非笑談,而是某種程度上的事實。
至於嚴肅的探究,甚至,撰寫並發表論文,更是完全意義上的天方夜譚。
世界的趨勢,文明的變遷,按道理是每一個活在社會中的人該關注的領域,但人類社會的教育、研究體系,有沒有專門負責這領域的高等院校、科研機構甚至政府部門呢,不出意料的,根本就沒有。
人的活動,乃至社會的運行,最首先、最緊迫的着眼點必然是眼前,至多再延伸到並不久遠、可以預期的將來;
而對更長遠的,看似縹緲、卻終將實打實降臨的未來,則一概漠不關心。
想一想也並不難理解,諸如裁軍進程,氣候大會,乃至貿易談判之類的凡此種種,這些與現在和將來密切相關,和蓋亞上絕大多數人利益息息相關的事,往往都會以爭吵和制裁結束,又如何能指望一個這樣的世界,有能力去思考那遠到與眼前的生活、這輩子的苟且沒任何關係的未來呢。
一邊說話,一邊放鬆的思考,思路又有些流於批判的趨勢,費曼教授揮了揮手,把這些念頭驅趕掉。
然後接上話頭,繼續闡述自己的觀點:
“曾經,作爲一名研究者,我持有着少年時形成的信念,認爲科學,是人類的燈塔,它將照亮漫漫前路,指引我們,走向遙遠而燦爛的未來。
但是現在,從事了幾十年的研究後,我卻禁不住在懷疑:
科學,究竟會不會永無止境,退一步講,即便客觀世界的真理沒有窮盡,以人類的智慧,人類文明的能力,又能將其求索到什麼程度?
這個問題,即便思考了很長時間,詢問過許多人,我卻始終沒找到答案。
所以我有時候纔會想,假如科學的發展有其極限,或者,即便科學沒有這樣的極限,人類能觸碰到的科學卻會有一個上限,那麼,這上限很可能就在不遠處,甚至……
今天的人類文明,會不會,已經異常接近了這上限了呢。”
費曼教授的語氣,十分平緩,方然卻聽得毛骨悚然,他不自覺的捏緊了拳頭。
科學的極限,他,又何嘗沒有思考過,但是和初出茅廬的自己完全不一樣,理查德*費曼這樣在基礎科學領域躬身數十年的學者,眼界,見識,顯然遠勝過自己,結果他也對這一前途命運如此悲觀,就格外令人不安。
站在一個普通人的立場,甚至,站在教授的立場,科學若有其極限,這,當然會是一個令人失望的壞消息。
但是對方然,這消息,只會更讓他絕望。
佇立在不遠處,一邊聆聽,方然的心思轉的飛快,而教授的話還在耳邊飄蕩:
“如果這猜想成立,那麼,對每一個信仰科學的人,都將是沉重的打擊。
這種打擊,並非是動搖了信仰、或者對科學感到失望,而是意識到一個人,一個文明,乃至蓋亞的任何生命,終其一生都將被困在這小小的藍色星球上,不僅如此,即便他們的後代,延續到哪怕再遙遠的將來,這種困境,也沒有希望被打破;
一旦意識到這點,進而,在漫長而沒有結果的求索中逐漸相信了這一點,
人類文明,從某種程度上講,就將不再具有生機,不再具有繼續前進的動力,變成隨蓋亞在宇宙中流浪的,活生生的死文明。”
……
夜幕降臨,一輪明月掛上樹梢,時針指向十點,又到了熄燈就寢的時間。
伴隨生物鐘的精準感覺,“滴滴”的提示音響起,方然一下子從忙碌的工作中驚醒,意識到時間不早,他立即起身洗漱。
精確的作息時間表,不容打破,即便事務繁忙、或者滿腹心事也不行。
多年來養成的這種習慣,在方然,早已培養起一套精確到不像話的生物節律,但他還是設定了提醒程序,原因無他,對於長期穩定度不佳的生物鐘,需要外來的時刻,才能一直保持起碼的準確性。
作息規律,但在洗漱時,頭腦中會想一些什麼,就並不確定。
白天與理查德*費曼交談,教授的觀點,在年輕人的腦海中徘徊不去,方然一邊刷牙,一邊嘗試梳理思路,他想知道費曼教授的猜測是否正確,但同時也很泄氣的想到,以費曼教授的頭腦,都答不出的問題,他更是再怎樣努力也白搭。
何止是一位教授,這問題,整個人類文明恐怕都答不出來。
答不出來,人類對這一問題的判斷大抵如此,但對普通人和“追尋者”而言,同樣的判斷,引發的感觸卻截然不同。
科學是否有極限,文明是否有上界,這種問題,凡人的想法差不多都一樣。
對悲觀者,即便心裡默默接受這一事實,想想反正也活不到答案揭曉的那一天,身後之事,當然無需煩惱。
對樂觀者,哪怕心裡無法接受這一事實,也只會用“走着瞧”來安慰自己,告訴自己這種事總有一天會水落石出,倘若沒有水落石出,那就更好,文明始終向前發展、卻碰不到嘆息之牆,這不正是最妙的情形嗎。
但是對永生追尋者而言,一切,都將褪去了面紗。
人類文明時日無多,這一假設,現在也只能是一個假設,卻是方然篤信的未來,不僅如此,他也相當有把握的斷定,其他“同類”的想法也大致彷彿。
如果說對一個永存不滅的文明而言,科學的極限、自身的上界,尚不明朗,
那麼對人類文明而言,這一假設,卻已經被推理所證實。
當文明本身都不復存在、化爲時間長河的一縷輕煙,科學,又如何能繼續發展,繼續探尋那未可知的極限,這簡直就不可想象;
倘若沒有了科學的支持,永不下車的希望,又在哪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