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樣一個角度,遙想大洋彼岸的西大陸列強,對其背棄理想、沉淪現實的選擇,方然除惋惜外,也難免心生一絲迷茫。
明知這一條理想的路並走不通,進而改弦更張,這種行爲,又是否應該被指責呢。
投身聯邦主導的經濟循環,暫且度日,這樣的權宜之計,固然是一種對光輝理想的徹底背叛,然而在理想的光芒之下,徹底埋葬資產主義的機會,真的曾經有過、或必將到來嗎,他一點不知道。
一切存在皆有理由,人類文明,從矇昧時代走到今天,也必定不是偶然。
背後的規律,交織在一起的追逐自身利益、與延續整個文明的衝突,就是這樣的難分難解,繼而,讓一切滑落至萬劫不復的深淵。
……
“匿名者”的絕筆,不知不覺,又浮現在了方然的眼前。
從經濟全球化,聯想到人類文明的晦暗未來,規律一脈相承,現實情形卻各有不同,從沉思中驀然驚覺,他很快將思維拉回到眼前的現實。
INTERNET幹線被截斷,籠罩蓋亞的大網一分爲二,是蓋亞大戰背景之下的一種必然。
過去的幾十年間,聯邦大力推進經濟全球化、網絡全球化,都是爲了追求利益,從全球經濟循環中攫取驚人的利潤。
時至今日,壟斷資產主義日漸消亡,新時代的奴隸制取而代之,當利潤不再是有產者們的第一追求,組織世界範圍內的分工協作,也就成了雞肋,甚至還有被競爭者從中漁利、積累實力威脅自身的風險。
在這種情形之下,退一步講,哪怕沒有爆發蓋亞大戰,INTERNET也註定命不久長。
具體而言,並非互聯網絡在世界範圍內的崩解,而是在聯邦的主導下,逐步切斷一切通向勢力範圍之外的通信線路,從而將態勢相對不利的競爭者隔絕之外。
蓋亞大戰的爆發,只不過是加速了這一過程,讓INTERNET在短時間內被撕裂。
聯邦是這樣,站在西大陸列強的立場,想法也類似,當彼此都不再需要對方、甚至刀兵相見時,任何聯繫都顯得是一種多餘。
大陸之間的網絡通信幹線,以及高懸天際的衛星,鏈路一夜間完全斷絕,身處NEP_871的托馬斯*安生很快就有所察覺,繼而,更加深刻的意識到“網絡”這種東西,對當今時代的人類文明是何等重要。
切斷幹線,將網絡一分爲二,世界本應還是那個世界,一切都彷彿不曾改變過。
想象中的情形,就是如此,畢竟再怎樣龐大的數據網絡,和其中的無數節點,都是虛擬數字世界裡的東西,哪怕聯邦一夜間割席斷交、將INTERNET分割成兩半,兩分化的世界也還是並存在一個星球上,難道不是嗎。
可切身的感受,卻不一樣,網絡連接被完全切斷後,
另一半世界,就好像真的消失了一樣。
世界,在每一個人眼裡,或許會是截然不同的模樣,以蓋亞之大,周長四萬公里的龐大星球之表面,是何等的廣袤無垠,一個人哪怕窮盡畢生,周遊四方,也不可能踏遍這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親眼見到無窮無盡的萬千氣象。
在久遠的過去,一個人,從生到死都不曾遠離出生地,在方圓幾公里範圍內度過那也許並不漫長的一生,是司空見慣的事。
直到文明進入近現代,通信、交通與觀測技術的發展,才讓人類第一次認識到世界的全貌,進而,在無數同類連續不斷的交流過程中,建立起完整的“世界”之概念,而這概念,以蓋亞表面作爲世界的存在之地,直到今天,也完全沒有過時。
遙想未來,倘若人類沒有葬身於這一場浩劫,星辰大海到來時,世界的概念,也許會延拓到更廣袤的宇宙。
但迄今爲止,人類的腳步,僅僅象徵性的觸及到Lunar。
“世界”的概念,仍然侷限於小小寰球,這是全人類所共有的常識。
然而一旦網絡被切斷,某種意義上,在聯邦、乃至僕從國家的無數民衆眼中,位於大洋彼岸的遙遠大陸,和其上的所有人與事物,就忽然間人間蒸發,完全從原有的“世界”概念裡註銷了一樣。
世界,事實上依然存在,理論上也應該繼續存在;
可是當沒有任何一種手段能驗證這判斷時,判斷其存在、還是不存在,又有什麼區別呢。
身在天堂鎮,托馬斯*安生,極少見面的同事們,乃至聯邦各地的大量普通勞動者,但凡沒有特殊權限、無法通過情報網絡和殘存衛星、無線電信道接收消息的人,都沒辦法再確認另一半世界依然存在,更別提靠近前去,用肉眼確認這一點。
戰爭,依然如火如荼,前線卻見不到一個活人。
指揮戰鬥的將軍,與聯邦政府的相關人士,名義上能確信這一點、也的確接收到情報,但,他們之中並沒有哪怕一個人,能切實可信的驗證這一點,甚至無法斷定“另一半世界仍然存在、仍然在於聯邦交戰”的訊息之來源,是否還完全可靠。
當然,即便斷絕了一切海外聯絡,站在唯物主義的立場,方然也能確信,西大陸與中大陸的廣袤世界之另一半,仍然切實的存在着。
世界的一部分,是否存在,顯然不該由網絡的聯通與否來決定。
可即便有這樣的確信,在實踐層面,另一半世界的“消失”卻又如此真實,遙遠大陸上所發生的一切,都從聯邦民衆、自然也從托馬斯*安生的視界裡完全消失,徹底隱沒在灰濛濛的厚重迷霧中。
不僅如此,在那另一半世界裡,發生任何事,對依然能觀測到這一半世界,也幾乎沒有什麼重大的、立即可見的影響。
戰爭還在繼續,自然的,敵對方並未隨斷網而消失。
但這漫長的戰線,也恍若一道無法穿越的高牆,天然阻隔了任何尋常的聯繫之嘗試,戰爭行爲本身,也不會因那另一半世界的大小事件,而產生什麼明顯的變化。
兩分化的世界,原來,並不需要什麼高牆、深淵,甚至不需要刻意去分劃;
而只消在“世界”的概念上,輕輕劃過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