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西曆1469年,席捲世界的經濟危機爆發以來,列強的科學技術研究深受牽連,不僅一大批國家層面的基礎科學項目被延期、重新論證,甚至無限期凍結。
就連應用科學層面的生物學研究,也因爲前景的不明朗,或者暫時遇到技術上的停滯。
譬如曾風靡一時的轉基因技術,在經濟危機的大環境下,產能過剩、商品滯銷,轉基因作物的成本優勢無從施展,相關研究和應用也陷入短暫的低潮。
涉及農業的研究,危機之中,陷入停滯一點也不奇怪。
作爲直接爲人類服務,產品絕大多數會被人直接消費,而且邊際效應存在斷崖的一系列產業來說,市場容量原本幾乎恆定,然而當每次經濟危機到來時,程度越深,民衆的消費能力下降的就越迅猛。
雖然飯總歸一定要吃,食物的種類配比,卻會向“健康、節儉”的素食方向滑動。
肉類消耗的減少,降低了飼料的消耗,進而,從總體上降低全世界的作物消耗量,將農業及一系列相關產業拖入泥潭。
換而言之,危機中,越是面向底層、層次越低的消費,萎靡程度越甚。
至於生命科學的另外一些領域,譬如,方然關心的延長壽命、乃至永生,卻幾乎沒有衰退的跡象。
聯邦的經濟危機時期,事情的演變,往往如此,一方面是廉價必須消費品價格的兩極分化,有深厚背景壟斷的產品,價格暴漲,無法天然壟斷的產品則嚴重滯銷。
另一方面,不論超豪華酒店,還是從遊艇到珠寶的奢侈品,價格越是高高在上的,銷路反而越好。
正彷彿,盤踞聯邦頂層的權貴們,眼見無數民衆在危機大潮中痛苦掙扎,於心不忍,只能籍這些消遣來暫時麻醉自己;
目睹如此悲慘的世界,內心一陣觸動,然後該做點什麼好呢,
移開目光。
解決不了問題,就解決指出問題的人,如果這一對策暫時也不便執行,就呷上幾杯醇厚的紅酒騰雲駕霧,摟幾具年輕的軀體恣意逍遙,把煩心事都拋諸腦後;
看不見的痛苦,對旁觀者,就不再是痛苦。
人類行爲的凡此種種,站在旁觀這些旁觀者的立場,方然並不在乎。
只要布朗教授的生意繼續紅火,加班一個月,有兩三萬馬克進賬戶,那就OK,至於世界範圍內,衰老與延壽方面的研究依然如火如荼,這不正是他所期望的嗎,而無須關心那些投入大學實驗室、企業研究所的馬克,是如何聚斂而來。
不過,隨着聯邦經濟刺激的進行,周遭世界的變化,他還是敏銳的察覺到。
從西曆1471年開始,在多個IT領域注入巨資的重振經濟規劃落地,聯邦大地,就開始了新一輪的基礎設施建設。
和以往若干次經濟危機的對策不同,這一次,破土動工的項目以電力骨幹網,饋電終端,網絡基礎設施,超級計算中心和自動化、智能化產業基地爲主,注入的資金,逐漸蔓延到與IT領域相關的上下游產業。
在1471財年,官方與民間的投資總額,預計將達三萬億馬克之巨。
以莫須有的前景爲誘導,政府開頭,民間跟進,龐大的資金暫時支撐了莫名的信心,蕭條近兩年的聯邦經濟巨輪終於緩緩開動,而且,一點點加速撞開冰層,似乎就要掙脫厚重冰雪的阻擋,重啓航程。
經濟復甦,在天量資金與基礎建設的刺激下,似乎順理成章。
但這一輪幾乎完全是勉強上馬的復甦,究竟能持續多久,方然就不表樂觀。
身爲伯克利大學的準研究生,就讀方向,與經濟和金融沒有一點聯繫,他的觀點,看似與科班出身的伍爾街精英相悖,也和聯邦有線電視網“經濟正在復甦,繁榮就在眼前”的基調大相徑庭。
要透過繁複的經濟帷幕,窺見真相,並不需要那些擅長將簡單問題複雜化的經濟理論。
伍爾街的理論,一般來講,是用來向投資者解釋,爲什麼經過如此這般的一番運作後,你的錢,已經虧損殆盡,甚或變成了我的錢。
所以理論越難,越不知所云,效果越佳。
方然沒有這種欺詐的需求,相反,他清楚的看到,正如誕生於西曆1237年的幽靈,卡奧*海因裡希所總結的那樣,一切的經濟危機,都源自消費無法覆蓋生產,不改變經濟運行的既有規則,任何手段都只能暫時拖延、掩蓋經濟危機,而無法將其根除。
從這一方面講,任何舉債、放水而試圖重振經濟的手段,不論是花錢掏垃圾坑,還是鋪設大容量光纜,本質上都一樣。
投資,一言蔽之,永遠是爲了獲益;
是眼下拿出一百馬克,投入經濟循環,來年就有連本帶利兩百馬克到賬的算盤。
至於一百馬克到兩百馬克的轉換,如何實現,是生產生活必需品,還是拆了建、建了拆,乃至採購武器暴打小國,甚至空手套白狼的詐騙,只要馬克到賬,根本沒人在乎。
但即便不在乎每一個細節,增殖的循環,究竟能否如願運轉,則是一個無法迴避的問題。
投資到收益的全流程,可以很繁雜,但從經濟循環的角度則萬變不離其宗,無非是資本的增殖,說白了,是一百馬克到兩百馬克,是投入的一百馬克,召喚出同類的過程。
那麼,這一過程的大前提,是這世界上的確存在着一百馬克的同類,而且,能夠被召喚前來,乖乖入賬。
這一大前提,在當今時代的經濟規律下,是很可疑的。
觀察整個經濟循環,從投資注入、到銷售回款的全過程,每一個環節的進行,事實上都是資金轉移的過程,是投資者爲了完成自己的資金增殖計劃,而採購從資源到人力服務、繼而爲其他經濟組織提供利潤的過程。
這一切環節的花銷,最終,都要在產品銷售、回款後衝抵,並且有所剩餘,才能實現資本的增殖。
到此爲止,彷彿一切順利,但稍微思考,就會發現其中的詭異之處:
既然經濟循環中的組織,都想賺錢,甚至,某些時候全都在賺錢,那他們賺的馬克,又究竟是從哪裡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