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萬人矚目的品玉大會,任誰也沒有料到,竟會是以這樣的結局黯然收場。燮千獨死於‘雷鼎’的轟擊之下,落得個萬劫不復之地,縱使他乃是修得真身的金剛不壞真人,也決然沒有半分希望,活下命來。
此爲命數也。
多行不義必自斃!
七塊補天靈石的跌落,使得天缺一角,整片西北大漠,連日來冰雨不斷。這雨非是普通的天水,而是虛空亂流之中的‘帝流漿’所化,蘊含無盡寒氣。
一時間,大漠猶如寒冬臘月,冷意徹骨。
寒風呼嘯,連大漠的沙子都仿似裹上了一層厚厚的冰花。
夜色深沉,萬籟俱寂。
呂光獨立在城門之上,望着星光下的茫茫沙漠,默默的嘆了口氣。
浩劫之下,衆生皆如螻蟻,不分貴賤,不分窮富。每個人都在拼盡力氣的以最快的速度,逃離這片將要變爲死地的大漠。
任他道術通天,也是無力拯救全部西秦子民。
因此他現在的心境十分沉重。
然則此刻他的背後,卻慢慢響起一個比他心情還要沉重幾分的腳步聲,那人一步步靠近,來到他身旁,久久不發一言。
呂光知道來人是誰,所以他也並未出聲。
過了許久,那人終於忍不住開口說道:“我實在想不到你居然會饒我一命。”
呂光勉強笑了笑,仍是沒有搭話。
“你準備怎麼處置我?”那人正色問道。
呂光回身看向他,神情溫和的道:“如今大劫將至,西秦大地首當其衝,你也看到了,萬里大漠,了無生機,是走是留,你自己決定。”
眼前的蕭白,彷彿在一夜間蒼老了許多,他的眼神也不再像刀鋒那般凌厲有神,反而略帶着一種憂鬱之色。
呂光見他低頭出神,繼續說道:“過不了幾日,西秦就會成爲一片荒地。沒有誰能在如此惡劣的環境下,生活度日。人各有志,自在隨心,我不會強留你。你——走吧!”
蕭白的刀法別創一格,實是厲害之極的上乘氣功,再加之他本身又是域外天行者,能無視太虛幻境的三大鐵則。
他是一柄好刀。
呂光本想握緊這柄刀,以期爲己所用。
但後來卻發生了這麼多難以預料的禍事,想要讓蕭白誠心歸附於自己,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殺了他?毫無意義。還不如就此作罷,饒他一命。
黑暗中,蕭白的眼睛逐漸發起了光,他看着呂光的面龐,朗聲笑道:“我有點兒相信燮千獨臨死前所說的那番話了。”
呂光怔了怔。
兩個人靜靜的站在城門樓上,突然同時笑了。
燮千獨葬身之際,只說了一句話,大劫之下,唯光明故。
光明指的自然就是呂光燃燒神魂所釋放的‘無量神光’。
到了現在,蕭白也不得不相信有命運這一虛無縹緲的說法了。他本不信命,但事實擺在眼前,呂光竟真的能在天劫神威之下安然無恙。
蕭白昂首望着漆黑的夜空,嘆息道:“外面的天氣越來越冷了。”
呂光明白他話裡的深意,故而只好閉口不語。
這座西秦都城,因爲有了他的神光覆蓋,所以才能保有一些熱度,不受到‘帝流漿’的侵蝕和影響。可他的神魂力量,並非無始無境,終有匱乏的一天。
他心中早有計較,至多還能支撐十日。
蕭白目光凝注在呂光身上,越看越是佩服他,忽然說道:“城裡有許多曾經想要除掉你的修真者,你爲何還要損耗念力,保得他們周全?”
呂光笑道:“冤有頭債有主。芸芸衆生,萬物有靈。生命何其珍貴也?濫殺無辜,非是我等道人的處事守則。在西秦,我親手殺了鍾神秀、王子期、燮千獨三人,便已足夠。”
蕭白問道:“那孔雀公主呢?須知她也是品玉大會的幕後黑手之一。”
呂光反問道:“她現在已皈依大道,我殺不殺她,又有什麼區別呢?”
蕭白愣了下,目中帶着深思之色,沉吟道:“這倒也是。”
呂光轉過身,凝視着無邊大漠,豪情萬丈的道:“我興復道門,並不一定非要殺光天下的修真者,相反我要教化他們,讓世人真正認識到,在大劫面前,唯有道術才能超脫於輪迴之苦。”
蕭白身軀微震,擡起頭看着他的背影,鄭重道:“原來如此。”
呂光道:“你走吧。”
蕭白躬身朝他作揖行了一禮,而後縱身跳下城門,落在銀白色的沙漠裡,身影晃了幾下,便迅速從呂光的視線範圍內消失不見。
……
次日清晨,天更寒。
雨雖停了,風卻更急。
一陣陣寒風,自帳篷的縫隙間鑽了進來,直令得燒着炭火的帳內,都冷如寒窯。這樣的天氣,當然得飲酒。
酒暖人身。
西秦侯前日便已從王庭裡搬了出來,將那處豪華精緻的宮殿,‘讓’給了呂光。如今他卻是住在一頂極其普通,極其簡陋的營帳內。
一大清早,他就在喝酒,大口大口地喝。
他緊握酒杯的手背上,鼓起了一根根青筋。
任誰都看得出來,他此時的心情很糟糕。
喪家之犬,敗軍之將,這是他現在處境的真實寫照。
他雖然沒死,可卻比死了還要痛苦。
只因,他已失去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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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位,權力,子民……甚至包括他最寵愛的女兒。
他恨恨的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隨後滿目怨恨的道:“呂光,你以爲不殺老夫,我就會對你感恩戴德。休想!”
西秦侯此刻已徹底成了一個孤家寡人。
衆叛親離,人心不再。
他已喪失了所有權力。
他連門外的侍衛,都已指使不動。西秦侯心中十分明白,那些站在帳外,美其名曰保護他的軍士,實則是爲了監視他。
所以他現在只能喝酒,喝悶酒。
比起燮千獨來說,他這時起碼還活着。
想到這裡,他的心情又變得無比的愜意舒坦。
是啊,我還活着。
只要活着就行。
人生一世,不就是爲了一個活字嗎?
無論怎樣,都得活下去。
他越想越是透徹,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
忽然——
他的耳畔響起一個威嚴淡漠的聲音。
“你可願捨棄一身氣功修爲,改修道術,拜在本尊門下?”
西秦侯的手一顫,酒杯骨碌碌的滾落在地。
“敢問尊上是……”
“吾乃紫霄道尊。”
“紫霄道門?!”西秦侯身子猛烈抖動。
沒有人回答,這個問題也根本不該問。
因爲太虛幻境只有一個紫霄道門,派內亙古以來也就只有一個道尊。
“你可願意?”
西秦侯的耳邊再次響起這道充斥着威嚴之意的聲音。
他皺了皺眉,像是想說什麼,還未說出口,神情驀然一陣迷惘,緊接着彎腰跪在地上,五體投地,神色虔誠的叩首道:“弟子願意。”
“好,很好。”
話音剛落,然後帳內瀰漫起道道紫光,瞬時包裹住了西秦侯的身體,連桌上的馬奶酒都似也變成了紫色!
當紫光褪去之時,西秦侯的人影竟已赫然不見。
……
雖是早晨,但天色卻陰沉的有如黃昏。
呂光的臉色也很沉鬱,滿布愁雲。
他揮手屏退前來報信的一名武士。
西秦侯竟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不翼而飛。
究竟是誰救走了他?
白玉京皺眉站在一旁,沉聲道:“會不會是孔雀公主?”
呂光搖了搖頭,道:“絕不是她。”
白玉京眉頭皺得更緊,道:“儘管此人於我們已無用處,但卻是不好堂而皇之的殺掉他。畢竟眼下我們得安撫西秦境內的黎民百姓,少了西秦侯……”
呂光慢慢的點了點頭,隨後輕嘆道:“都城外的‘帝流漿’寒氣,越來越濃烈。我本欲廣傳道法,想讓西秦子民得到福緣,以此來躲過這場大劫。現在西秦侯不見了,想來那些假意歸順於我的名門望族。不日就會倒戈。”
白玉京眼中寒光畢現,道:“莫不如將他們全部殺掉?”
呂光否決道:“不可。如今我們不宜再多造殺孽,你難道忘了三年前‘天上人’對我們所說的那番話?種種殺業,皆會加之到風災大劫之上。”
白玉京懊惱道:“那該怎麼辦,殺又殺不得,留下他們,又總歸是一個禍患?難不成真像蕭白說的那樣,咱們倒成了以德報怨的‘真君子’?”
呂光面色轉而舒緩開來,微微一笑:“這也算不得是什麼難辦的事。我早有打算,別人或許不知,但這幾日,我夜觀天象,感悟上蒼,用神魂之力溝通天穹繁星,已隱隱感到,很快就會又有一場天災降臨在西秦大漠。”
白玉京試探性的問道:“你的意思是說,放走那些前來參加品玉大會的修真者,任其自生自滅?”
呂光悠悠說道:“那些人既是包藏禍心,並不是誠心順服於我們,留之也無大用。當務之急,我們還是得想方設法護佑好錦瑟宮的弟子。省得其他各大修真門派趁虛而入,前來偷襲,尤其是得提防着王悉之。”
白玉京怔了半晌,忽然笑了,道:“你果然都已盤算的是妥妥當當。這樣也好,那我馬上就去辦,放了那羣烏合之衆。”
呂光忽又想起一事,道:“漁翁和鬼臉就不用留了。我們既然已經知曉了無果園與童子命的關係,這兩個人,也就沒有什麼用處了。”
白玉京目光炯炯,道:“正好也該爲穆姑娘報仇了。”
呂光輕輕嗯了一聲。
……
是夜。
天邊那個人頭大的黑窟窿裡不斷流泄出青藍色的氣息,由風一吹,朝着無邊無際的大漠中散去。而整座西秦都城,則在呂光神魂之力的籠罩下,安靜無聲。
以‘無量神光’阻絕域外帝流漿的寒氣腐蝕,也虧得聰明機警的呂光,想出了這個不是辦法的辦法,這才得以保存住這座擁有上千年曆史的古城。
幾日來,寒雨如注,沙子都變成了冰粒。
晨起時雨縱然停了,但天卻比之前更要冷上數倍。
沙堆都凍得梆梆硬。
高高的城牆,覆着一層白霜。
在這大漠深處,本該是繁華富饒的都城,今時卻變得極爲淒涼。
日間,呂光下令放走了城中十分之九的修真者,還有一少部分人,真心歸順了呂光,選擇留下來,因此現在城裡的人,已很少很少。
靜。
死一般的沉寂。
天地間雖無聲,但呂光的思潮,卻好似飄搖在風中的燈籠般,在左右搖擺,起伏不定,只可惜他的心事,不能對任何一個人講。
有些事,只能由他自己來扛!
根據農青梅與藍上蝶這兩日帶回的消息,西秦各州的本地人口,正在急劇減少。帝流漿的威力,其實並沒有傳說中的那麼巨大。
而短短几天,西秦境內之所以這麼快速的變成了人煙稀少的荒涼地,乃是因爲九成九的人,都逃往了東方和南方。
那裡是大周王朝實質性統治的疆土。
天缺一角,僅僅只是西北方的天空,少了一塊。
除了西秦大漠,其他地方,竟是並沒受到半分寒氣的侵蝕。
這倒也的確是一件奇事。
冷,實在是太冷了。
連一向耐寒的駱駝都忍受不住這種透心涼的寒冷,更別說是人了。
哪怕是寒暑不侵的修真者,都很難能抵擋得住帝流漿的冷氣。
沙堆都凍成了冰丘。
砂岩也凍成了冰川。
萬里冰封,生機寂滅。
西秦大地,很快變成了一片白茫茫的絕地。
人啊,走的走,逃的逃,散的散。
趕緊遠離這片是非之地罷!
每個人都拼命的跑,跑到南方,奔向東方。
那裡正是鳥語花香、陽光明媚的春天。
背井離鄉,總好過枯骨荒冢葬家鄉的好。
突然間,靜夜中傳出一陣急促的風聲。
天邊飛來一艘靈舟。
伴着靈舟而來還有一道嘶鳴聲。
沒有人能形容那種聲音,甚至沒有人聽見過。
聽來彷彿是狗吠之音,又像是烏鴉嘎嘎之聲,就算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子漢,聽到了這聲音,也不免要爲之毛骨悚然。
呂光卻神色不變,安靜佇立在黑夜裡。
黑暗掩蓋着他的臉,他的眼睛漸漸閃出了比星星還要璀璨的光芒。他仰首望着懸停在半空裡的靈舟,微笑道:“你來了。”
靈舟上沒有人,只有一匹馬。
白馬。
不過,白馬並不喜歡被人稱之爲白馬。
即便是他的主人‘天上人’,也不例外。
呂光喚道:“老馬,三年不見,一向可好?”
白馬一下跳到他面前,馬嘴一張,噴出一口熱氣,吐在呂光臉上,憤憤的道:“補天靈石墜地,這麼大的事,你竟不告訴俺一聲。”
呂光笑道:“現在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
老馬厲聲道:“少插科打諢,當日主人的法旨,你可是看的真真切切,你可是誇下海口,言道必定會拯救天下蒼生,如今劫難來臨,你卻連一個小小的西秦,都護不得周全,又談什麼庇護太虛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