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曆五年八月二十一,清晨。大霧瀰漫,登船已久的清軍以漢軍鑲紅旗梅勒章京吳汝玠爲先鋒,藉着潮水駛出了定海碼頭。
甬江出海口處有蛟門山、金塘山,與西邊海岸的候濤山隔海對峙。蛟門山南有金雞山,北有虎蹲山,正好環鎖海口,號稱天險。相傳有蛟龍穴處,時興颶風怪浪,舟行避之。
宋濂的《蛟門春曉圖歌》序中寫道:“正臨大海,巨濤衝撞,頃刻萬變。平旦東望,霞光燭天,紅日大如簁,冉冉上升,誠東海第一偉觀。其辭曰:瀛海無垠,波浪吐吞。涵浴日月,參契鬼神。怪石如雲自天墜,萬丈壁立蛟爲門……”
只不過,此間的清軍卻絲毫沒有欣賞這一海上偉觀的興趣。
自魯監國系統明軍被迫撤離福建,輾轉而至舟山,滿清在浙江的高層人物們便如芒刺在背一般,惶惶不可終日。
那時候,舟山有魯監國系統明軍的主力;四明山有王翊、王江、馮京第等數十支義軍;天目山有姚志卓;會稽山有章欽成、王善長;天台山有俞國望、金湯;溫州三盤有平夷侯周鶴芝、閩安侯周瑞;浙南的金華、處州、溫州山區中也有徐守平、葉靈化、何兆龍等多路明軍。
如史載:“浙江義師極衆,大小六百餘起。孤村、遠堡,亦建義旗;資糧扉屨遙濟海中,莫之或吝……”
浙江明軍數量多如牛毛,尤其是沿海的幾個府,當地清軍也只能嬰城自守,唯恐明軍會突然向其發起進攻。
這些奉魯監國爲正統的明軍在實力上參差不齊,其他倒還好,那支四明山上的大蘭山明軍卻是兩次攻陷上虞縣城,數次擊潰入山圍剿清軍,使浙東列城爲之晝閉的箇中嬌楚。若是讓魯監國系統明軍的主力在舟山站穩腳跟,與以王翊爲首的浙東各路明軍互爲犄角的話,大規模反清浪潮勢必如永曆元年、永曆二年時的福建那般席捲整個浙江。
每日睡前都生活在在第二天一早就可能會聽到如“舟山明軍水師遮天蔽日而來,陸上明軍與其合流,浙江局勢糜爛”之類的噩耗之中,誠惶誠恐的商議、研究如何解除困境,戰戰兢兢的派出軍隊,等待交戰的結果。
終於,經過了一年多的努力,憑着優勢兵力各個擊破的謀劃,天目山姚志卓遁逃;會稽山章欽成、王善長授首;浙南的徐守平、葉靈化、何兆龍先後落網;就連最難啃的硬骨頭——四明山的王翊也被擒殺。
再加上大清皇帝福澤庇佑,溫州三盤的周家兄弟內訌,舟山明軍中的實力派平西伯王朝先被定西侯張名振和蕩胡侯阮進謀殺,王朝先的部將逃亡定海將舟山虛實盡皆告知清軍。
曾經如火如荼般的浙江各路明軍中,也只剩下了尚未消除掉王朝先被殺影響的舟山明軍和天台山上的那些戰鬥能力孱弱的少數份子。
可隨之而來的是,大蘭山明軍王翊麾下的一個新晉武將卻憑藉着遠少於清軍的兵力,在四明山南部先後擊潰了浙江提督標營一部和紹興綠營主力,更是斬殺了浙江清軍中的宿將,提標左營副將李榮。
更可怕的是,那個與王翊並稱的王江就在這支軍中,若是憑藉着那個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新晉武將的武勇和王江在後勤上的才具,大蘭山明軍勢必會重現於世,甚至更勝從前也猶未可知。
所以,此間必須趁着當下一切的可能還沒有朝着不利於浙江清軍的方向前進的時候,先行解決掉威脅最大的舟山明軍,取得擒獲監國魯王的大功,到時候就可以慢慢的圍剿藏在天台山上的那支大蘭山明軍殘部了。
而這一切的關鍵,就在今天!
清軍出兵意在舟山城,自出海而始亦被各個山頭的明軍探知,烽火一個接着一個點起,狼煙直衝雲霄。作爲守禦舟山的主帥,浙江水師名將蕩胡侯阮進立刻號令留守的各部水師揚帆起航,迎戰清軍。
由於清軍的意圖過於明顯,絲毫沒有任何掩飾,阮進自起航後便直奔着定海的方向航行,直至橫水洋,終於與清軍艦隊主力相遇。
橫水洋又名冊子水道,其南接金塘水道,北經西堠門,富翅門水道灰鱉洋,東經螺頭門,蟹峙門水道通峙頭洋。康熙《定海縣誌》卷三中記載:“橫水洋,縣西。海水奔赴衝激震盪極爲險害,舟欲東西而水則橫於其中,故曰橫水。
此地乃是清軍自定海至舟山城的必經之路,而明軍亦出現在此處進行攔截。
眺望着遠處薄霧中的駛來的清軍艦隊,耳邊聽着桅杆平臺上水手報告的軍情,阮進皺着眉頭想了想,下令迎上去與清軍水師決戰。
此刻明軍乃是下風向,對於清軍更爲有利,不過明軍的水師更爲精擅,雙方戰艦數量的差距亦不是很大,自清軍南下起,阮進連戰連捷,幾乎從無敗績,此間更是藝高人膽大,試圖在這橫水洋上與清軍直面交鋒。
遠處的明軍艦隊在航行中已擺出了戰鬥隊形,清軍發現明軍後也立刻變幻陣型,以爲迎戰。
橫水洋上,明清兩軍艦隊的距離逐漸逼近。很快清軍的艦船便進入了明軍艦隊最前方戰艦船首炮的攻擊範圍。在一聲令下後,進入射程的火炮紛紛開火,而清軍也不甘示弱,以船頭的紅夷炮迎戰。
由於距離較遠,再加上艦船隨着風浪搖擺,第一輪的炮擊全無結果。只是雙方的戰艦依舊在航行之中,距離也愈加的逼近了,炮火也逐漸密集起來。
終於,在阮進的一聲令下後,其坐艦船首的那門紅夷炮噴射出了橙紅色的火光,而隨着火光而出的炮彈在劃過了一道拋物線後,正中遠處清軍一艘戰艦的主桅杆。
桅杆因爲需要常年在風浪中懸掛風帆,承受風帆攔截海風的力量從而推動艦船行進,其木料不可謂不好。但是在紅夷炮射出的炮彈的轟擊下,依然無法承受其釋放而來的能量。
只聽得“吱呀呀”的一陣木料扭曲、斷裂的聲響,這艘清軍戰艦的主桅杆自下而上三分之一處折斷,砸在了船首炮的位置,將固定其的炮架徹底打爛,連帶着桅杆平臺上的水手也被甩到了海里。
“好!”
這麼遠的距離,一炮命中主桅杆,使得那艘清軍艦船無法繼續航行,這樣的好運着實讓明軍各艦爲之一振,就連阮進也在心中暗道此乃天佑大明之兆。
雙方的艦隊迅速靠近,很快就連那些船身側面的佛郎機炮、虎蹲炮和噴桶也跟着開火,再到近處,鳥銃、火箭、弩機也紛紛發射,更有士卒拋出鐵鉤繩索,試圖拉緊戰艦之間的距離,以爲跳幫之用。
橫水洋的海面上,明清兩軍艦隊瘋狂的開炮,炮彈、鉛彈、火箭、弩箭穿過薄霧和硝煙在天空中劃過一道道痕跡,飛向它們的目標,無論命中與否;拉緊了距離的戰艦,明軍在抵近射擊了一輪後,便由持刀盾的士卒跳幫而去,與船上的那些清軍捉對廝殺。
長久的訓練,以及在海上連戰連勝所取得的經驗,使得明軍在海戰中遠比清軍要強悍得太多,可是隱憂卻依舊存在於阮進的心中。
當前的清軍艦船數量要稍多於明軍,長久的拼殺下去勢必兩敗俱傷,可是清軍佔據大陸,資源無窮盡也,而明軍的艦船卻是常年依靠繳獲,這樣的海戰打不了幾次就會徹底喪失海上優勢。
而且,這還不是迫在眉睫的問題。
此番清軍集結重兵而來,阮進即便擊潰被當前的清軍,那南線和北線的清軍呢。
北線的明軍雖然有魯監國坐鎮,有定西侯張名振親自指揮,但是能否順利的擊敗吳鬆水師還是個未知之數?
揚言會進攻台州府縣爲舟山明軍牽制住身在臺州的南線清軍,可是這樣的任務對於一向稱不上強兵的俞國望所部,以及即便擁有南塘營那樣強悍異常的部隊,卻在此前的四明湖之戰中主力部隊損失慘重,兵力也嚴重不足的大蘭山明軍餘部而言,是不是過於勉強?
那麼,如果牽制不住的話,張煌言和阮駿所指揮的南線明軍又能否進行有效的牽制和攔截?
這些隱患始終籠罩在阮進的心頭,尤其是舟山城中只有那三個營的戰兵以及民夫作爲守禦的力量,一旦被哪怕一路清軍突破了防線,後果都將不堪設想。
突然,遠處一艘戰艦主桅杆頂上的那面將旗吸引了阮進的注意力,極目遠眺,戰艦上處於主帥臨陣指揮位置的那員穿着紅色鎧甲的武將更是招眼得很。
金礪!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自那年逆賊張國柱率百餘艘進攻舟山,黃斌卿全師而去卻無能爲力,反而被奉命馳援的阮進帶着區區四艘戰艦擊潰,俘獲近百艘戰艦起,每每遭遇到僵持不下,或是以少敵多的情況,阮進都毫不猶豫的選擇這樣做,而且每次他都能夠取勝。
這次,應該也不會例外吧?!
“傳令下去,向西航行。目標,韃子主帥的旗艦!”
聽到阮進的命令,這些追隨多年的部下們毫不猶豫的執行這個冒險的命令,因爲他們知道阮進每一次這樣做都可以取勝,就連同在艦上的李錫祚也堅信於此。
憑藉着改變風帆的朝向,阮進的坐艦逆風而進,直奔金礪的坐艦而去。
阮進的坐艦乃是一艘染作黑色的大號福船,底尖上挑,首昂尾翹,樹兩桅,艙三層,船面設樓高如城,旁有護板。士兵掩護在其後向敵船射箭發彈,擲火球、火磚、火桶。又兼有弗朗機炮、虎蹲炮、噴桶等物,可謂全副武裝。
阮進直奔而來,金礪也很快注意到了這一幕,只是其尚未來得及作出反應,阮進的坐艦就已然駛到了金礪坐艦的近前。
擒獲沒有意義,只要燒燬了清軍主帥的坐艦,這場戰鬥就可以宣告結束了,就像當年在舟山擊敗張國柱時一樣!
點燃了手中那個火毬的引信,阮進大喝一聲,便將這枚火毬拋向了金礪的坐艦。
此間明軍的士卒們正在抵近射擊,而那些刀盾兵也做好了準備,以便應對清軍的反撲。可是就在這時,阮進擲出的那枚火毬在空中劃過了一道軌跡後,硬生生的砸在了金礪坐艦的主桅杆上,轉而彈了回來。
火毬,又稱火聤,或是火球。其結構一般以硝、硫、炭及其他藥料的混合物爲球心,用多層紙、布等裱糊爲殼體,殼外塗敷瀝青、松脂、黃蠟等可燃性防潮劑。點燃後拋射而出,靠着球體爆破並生成烈焰,燒燬敵船,或是殺傷敵軍。
阮進拋出的火毬自金礪坐艦的主桅杆上彈了回來,飛到阮進坐艦的風帆左近發生了爆炸,瞬間點燃了全船。
火勢蔓延開來,阮進在被燒傷後被迫棄船跳海。而身在清軍主帥坐艦上的金礪和其他清軍一樣,目瞪口呆的看着這一切,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快,把賊寇主帥撈上來!”
久經戰陣的金礪第一個反應了過來,隨即他的戈什哈田養民、李遼陽、村頭子等紛紛跳水而下,將阮進撈了上來。
主帥被擒,明軍再無戰心,紛紛揚帆遠逃。而清軍在重整了一番戰艦後,便揚帆繼續向東而去。
是役,清軍大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