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約克伯爵來到證人席上,並沒有急着說話,而是先用無奈的眼神看了艾倫一眼,彷彿在對他說:你這小子偷偷摸摸搞事情,到最後又要讓我來收場。
艾倫聳了聳肩,神色也不再完全是之前的從容淡漠,反倒咧嘴一笑,活像是一個惡作劇成功的調皮孩子。
奈爾加大主教沉默地待在一邊,望着父子兩人的眼神交流,只覺得現在的艾倫和剛纔的艾倫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威廉伯爵並沒有急着展開證人問答的環節,反倒轉頭問奈爾加大主教道:
“主教大人,我這次來首都,有一個問題想問問您——按照光明教會的規定,作爲女神的信徒,我應該擁有查詢捐款使用情況的權限吧!”
奈爾加大主教麻木地點了點頭,灰色的眼睛裡毫無神采。
他已經知道威廉伯爵爲什麼會不聲不響地從領地來到首都了——
這父子兩人早已私下裡商量好,要借之前那五萬金鎊,把他徹徹底底地置於死地。
對於奈爾加大主教來說,那五萬金鎊的去向顯然是不可告人的秘密;爲了保守秘密,他甚至不惜親手殺了北境審判所的索倫·亞蘭德裁判長。
他本以爲,自己做假賬的水平挺不錯,再加上威廉·約克伯爵一向信仰虔誠、財大氣粗,應該不會在這件事情上過多追究。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件事情背後還藏着一個狡猾的艾倫·約克。
以艾倫那深不可測的心思,如果不在這件事情上大做文章,那纔是不可思議的。
不出他所料,在接下來的幾分鐘裡,艾倫和威廉伯爵父子兩人一問一答,把威廉伯爵捐款的動機、過程和結果講得有條有理、清清楚楚。
而在最後,威廉伯爵如他所說,行使了捐款人的合法權利——他要查詢聖索菲亞大教堂的捐款使用賬目。
此時此刻,奈爾加大主教早已精神恍惚,灰色的眼睛空洞而沒有焦點。
他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沙啞地說道:“伯爵大人,既然您提出了要求,那我就實話實說吧!聖索菲亞大教堂那本賬本是假的……其實您捐獻給教堂的那筆錢,我已經拿來做成了一頂三重冠冕,送給教皇冕下作爲禮物。現在,這頂冠冕應該正被教皇冕下戴在頭上。”
他知道,在自己與艾倫的博弈中,艾倫早已用他的棋子把他團團包圍,不留任何退路——今天這場審判過後,自己一定必死無疑了。
不過,如果能夠把教皇這個大靠山拖下水,或許自己下場會稍稍好一些吧……奈爾加大主教不抱希望地心想道。
當然,這番話落入在場其他人的耳中,卻又是另一番滋味。
衆人本以爲,像奈爾加大主教這種表面道貌岸然、私底下劣跡斑斑的人,是光明教會絕無僅有的一顆毒瘤,是掉進湯裡的老鼠屎。
只要把奈爾加大主教處置了,光明教會仍然是原本的光明教會,仍然是勤儉、自律、善良、正義這些美德的化身,是光明女神在人間選中的代言人。
畢竟,佈雷登王國的國民們出生時都在光明教會的教堂裡受過洗禮,聆聽着女神的讚美詩長大,光明教會的神職人員對他們來說,都是如導師般的存在,很難把他們跟“權錢交易”、“私挪公款”、“欺騙信衆”之類的齷齪行爲聯繫起來。
可現在,奈爾加大主教卻提起了教皇——那位可以使用降神術的、深受廣大信徒敬仰的教皇!他竟然也是這些骯髒事情的參與者!
衆人只覺得世界觀要被顛覆了。
他們甚至開始懷疑《光明教典》的正確性,懷疑自己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誨,懷疑光明女神的真實面目……
甚至就連威廉伯爵感到都很震驚。
雖然他是被艾倫叫來幫忙的,但他畢竟在佈雷登王國出生長大,也是光明教會的虔誠信徒,一直對光明教會宣揚的種種教義深信不疑。
當艾倫告訴他,亞克·奈爾加私挪公款的時候,威廉伯爵還感到難以置信。
畢竟,奈爾加大主教外表看上去和藹慈祥,張口閉口就是“女神”,根本不像是個會做出這種卑劣行徑的小人。
不過,當威廉伯爵看到艾倫在信中聲稱,“如果新黨要壓過舊黨奪取政權,這就是最好的機會”,威廉伯爵便懷着試一試的心態來到了首都。
——沒想到他竟然在這場審判中親眼見到了這麼多光明教會內部不可告人的秘密。
直到他離開證人的位置,他仍然感到有些恍惚,彷彿做了一場夢一樣。
只有艾倫仍然保持平靜。
待到衆人稍稍回過神來,他便繼續面帶微笑陳述道:“最後,我想指控亞克·奈爾加大主教違背光明教會的誓言——他不能如誓言中所說那樣,做到‘不娶妻,不生子,剋制物慾,盡忠侍奉’。
“此爲‘慾望’之罪。
“法官大人,我申請傳喚我方最後兩位證人——法師塔學員安德烈·菲爾德和他的母親安琪爾·菲爾德。”
話音落罷,便見兩個人朝這邊走來——
一個是不滿二十歲的年輕人,身材消瘦,有着一頭蓬亂的金髮,以及一雙灰色的眼睛。
毫無疑問,這人正是和艾倫住在同一間寢室的安德烈·菲爾德。
另一個是四十來歲的中年女人,皮膚粗糙,身材臃腫,也有一頭稻草一樣的金髮。雖然她擁有一個站街女郎慣用的名字,但她的姿色顯然早已被歲月消磨乾淨。
安德烈平日裡一向自卑而內向,顯然不太習慣這種衆目睽睽的場合。
走路時,他一直低頭盯着自己的腳尖。
直到走到證人席旁邊,他才緩緩擡起頭,看了眼原告席上的艾倫,看了眼霍華德手中的“審判之槌”,最後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落在了奈爾加大主教身上。
兩雙相似的灰眼睛就這樣尷尬地對望着。
安德烈沉默片刻,低低地道了聲:“父親。”
大廳裡頓時一片譁然。
放在平時,“父親”無疑是一個平凡而神聖的詞彙。
可對於曾經手按《光明教典》立下誓言的光明教會神職人員們來說,這個詞卻顯得猥褻而可笑——它代表着慾望,代表着關係,代表着繁殖,如此骯髒,如此不文明,和神職人員們應當謹守的節制禁慾的美德格格不入。
“大主教”和“父親”,怎可能是同一個人?
這簡直是天底下最可笑的笑話!
“呵,父親!”陪審團的成員們用手捂着嘴,竊竊私語。
“呵,父親!”旁聽席上傳來了譏諷的聲音。
“呵,父親!”聚集科恩鎮廣場上的人們指指點點。
“呵,父親!”整個佈雷登王國爆發出了此起彼伏、經久不散的鬨笑聲。
奈爾加大主教臉色煞白,上下牙齒咯吱地打顫,就像是發高燒的病人一樣。
那一道道尖銳的目光,就像是難以抵擋的箭雨,讓他遍體鱗傷、痛苦不堪。
他沒敢看安德烈·菲爾德,反而轉過身,緩緩擡起顫抖的右手,指着原告席上的艾倫·約克,以一種沙啞的、幾乎窒息的聲音道:
“你……”
然後他胸口一痛,直挺挺地暈倒在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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