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輾轉反側難以安眠,全身昏乏無力,閤眼小憩又睡不踏實,連做夢都是斷斷續續的。弟弟和爹孃慘死的畫面不斷在我腦海裡重演,我被驚起,擡手拭去臉頰滾落的淚珠。
打眼看去,身旁的淵已經不在,我向那半邊空空的被褥探去,還留有餘溫,看來他剛起不久。我扭頭瞥了瞥窗外,月色溶溶天還未亮,淵這個時候會去哪呢?
我和着單衣下了牀,套上靴子便向外面走去,剛一推門就看見淵衣裝整潔地立在屋前,愁眉不展的神色盡收我眼底。
他見我出來,稍側了身打量我,注意到我衣衫單薄,那雙劍眉不禁皺得更深,語氣關切道,“怎麼這樣子就出來了?仔細着涼。”
我搖頭笑笑,反問他,“你呢?站在這裡做什麼?不困麼?”
淵仍是一副愁容,忽而微擡起胳膊,我這纔看見他手中的虎符,“睡不着。看着這玩意兒,總在想和自己有什麼關係,自己究竟是誰,來自哪裡,可還有什麼親人。”
我理解他的心情,就像我剛剛喪親被抓到鳴悲泉,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可能與玉訣有關時,茫然而無措。“你放心,過段時間你就會什麼都想起來,再等等吧。”
淵輕嘆道,“但願如此。”
我無聲看了一眼他手中的虎符,那個東西是夏朝的調兵令,掌管着江山的榮辱興亡,能手握權柄的人,必定是極其尊貴,想來他便是此前敕封撫遠將軍的鎮國公之子了。只是,這一切都是我的猜測,我沒有辦法證明,不能輕易告知。即便他是,我也不想讓他通過我來知道自己的身世,我不想再捲入任何紛爭了。
征戰沙場,聽天由命,做個小兵出生入死,報仇,便是我此後堅持的目標。突然想起隨身包袱裡還帶着許多東西,不禁眉目動容微微一笑。
“怎麼了?”淵好奇地問我。
“看到你手中的物件有關於你的過去,也就突然想到自己也有許多東西關於我的過去,原來不知不覺中,我已經有那麼多的故事了啊。”
淵起了興致,忙對我道,“能給我看看麼?我很想知道,月兄弟有怎樣的故事。”
我遂吃吃而笑,拉着他便進了屋,從牀底拖出隨身的包袱,拍拍灰塵放在牀邊,招呼淵過來坐着。淵點了個蠟燭,屋內瞬間有些昏黃得亮了起來,照着我與他的身影,有種說不出的親密與融合。
解開包袱,裡面的東西正幽幽映着光。我拿出放在最上面的風車,吹一吹,對淵笑道,“這個呢,是我在風雨樓的時候,一個江湖朋友送的,那身貴重的衣裳也是,對了,他哥哥便是救醒你的人。”
淵有些驚奇,“那不知是怎麼樣的江湖朋友了,有機會我也想拜訪他們一下,以報答恩情。”
“僅是個過客而已,連我也不知道此生能否再見。想是不能了吧,畢竟世事已經改變了許多。其實也挺好,本就是萍水相逢,他們救你,也是你自身的造化。”
淵點點頭,伸手拿起旁邊的短刀,不由驚歎,“這刀好漂亮。”
我神色黯了黯,“這刀的主人已經不在了。”
淵愣了下,“不是你的麼?”
我抿了脣,
緩緩搖頭道,“不是。這刀是我從前一個朋友的,他突遇不測,我便將刀留了下來。”淵聞言將刀拔出了鞘,看見了刀面上的伊舍文,驚道,“這是伊舍人的東西?”
我不知該怎樣回答,沉吟片刻淡然出聲,“一言難盡。”
淵將刀收回,自顧自地嘆道,“總覺得好像在哪裡見過。”說完又極其認真地看着我,“你要將它收好,別被人瞧了去,要是因爲那上面的伊舍文懷疑你是伊舍人的探子可就不好了。”
“這是自然。”我點點頭,收拾包袱時又看見最裡面婆婆給繡的荷包,突然想起裡面放着大哥給的玉印,便略斂了眉目,不動聲色地將包袱合了起來。
“人的際遇真是奇妙。”
我低眉悠悠地說,“有些人,明明出現過,卻什麼都沒有留下,只讓你守着痛苦的記憶,永遠無法安心。”正如讓我傷透了的赫哲,正如默默離開生死未卜的百里大夫。
淵看我的眼神變得深邃起來,“月兄弟,你的過去我瞭解得不是很多,我也不會細問。但是我想告訴你,你救了我,還對我這般照顧,我覺得你和別人不一樣,所以不管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我都相信你。”
回溯往事,淵的話竟與那日在鳴悲泉邊我對百里大夫說的話如此相似。
我苦澀一笑,“別這麼天真。”
淵卻極其認真道,“這不是天真,是我的心意。我們都通過了作戰訓練,即將面臨更加殘酷的考驗,以後就真的是同生共死的好兄弟了,我一定不會再丟下你。”
原來他還在愧疚那天的事啊……
我只得順着他的想法,寬慰道,“謝謝你。”
不久,我們這些沒被淘汰的新兵們就被編排進了遙關原有的軍隊裡,每日重複着各種訓練,我仍然是成績最差的一個,但相較從前,已經進步很多了。
聽馬大將軍說,再過幾日帝都就會派來魏旋將軍統領遙關軍營,爲作戰打好基礎。這魏旋將軍出身名門,其祖輩是夏朝的開國功臣,世代爲國效力,他的父親魏宇早在幾年前就已戰死,他便繼承父位成了驃騎將軍,如今也才二十七歲。
夏朝國運的前途恐怕就都在這魏旋將軍身上了。大哥是定安將軍,西嶺一戰慘敗,丟了邊關十六城,即便現在回了帝都,恐怕也不好過。而之前那位新封的撫遠將軍,且不說是不是淵,已經打了敗仗,還丟了平安鎮,帝都那邊尋他無果,只撿得他的一副紫金戰甲,鎮國公不信兒子戰死,所以一直秘不發喪。
不知這魏旋將軍能否扭轉夏朝慘敗的戰績,我們一衆小兵的命運從此也都仰仗他了。
這日,我與淵被派去巡視西圍獵場,西圍獵場雜草叢生,幾乎看不到人影。從前西圍獵場是皇家每年消暑尋樂的寶地,自從戰事打響,行宮被廢,這裡也就棄置不管了。前段時間獵場裡不知怎麼跑進了一隻猛虎,馬大將軍當寶貝似的圈禁起來小心養着,這才每日派士兵餵養和巡視。
“你說這猛虎會吃人麼?怎麼有人敢餵它?”我皺着眉,在雜草叢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踩着,真是寸步難行。
淵也走得有些吃力,謹慎地看着前方的路,不忘對我道,“
就是把肉丟進獵場裡面,人不進去。我們巡視也只是在獵場外面繞一圈,你別怕。”
我咬咬脣,要強地嘟噥道,“我再怎麼說也是堂堂男子漢,纔不怕呢。”
正這樣邊走邊說,忽聽“嗷嗚”一聲響徹山林之間,久久迴盪只覺得震耳欲聾。我有些害怕,忙拉住淵的袖子,淵卻扭頭對我笑笑,“沒事,可能猛虎餓了。”
話音剛落,只見一個士兵驚恐萬分地從上坡往下跑,他的身後竟然出現了一隻皮毛鮮亮,威武異常的猛虎。那猛虎體型龐大,有着濃密而長的鬃毛,忽然張開血盆大口,牙齒尖利,“嗷嗚”又是一聲咆哮,兩步便追上那士兵,霎時就活生生地將人撕碎,我看到這一幕已是面如死灰,心膽俱裂,腿都擡不起來。
淵也大感不妙,急聲道,“快跑!猛虎逃出獵場了!”說完便拉着我掉頭狂奔。
我只覺耳邊狂風呼啦啦地掠過,刮在臉上生疼,在雜草叢裡跑得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好似已經能聞到猛虎嘴裡的腥臭味。眼看就要被追上,我一個踉蹌,歪在草叢裡爬不起來了。淵轉身來拉我,只是猛虎已近在眼前,我們都躲閃不及。
那猛虎縱身一躍,兩隻巨掌向我撲來,我趕緊往旁邊滾去,幸好身形瘦弱,猛虎抓不住我。淵的內功深厚,見狀忙運力去打猛虎,那猛虎稍退了退,卻是毫髮無損,反而被激怒,變得更加兇惡起來。
我在一旁腿腳發軟,扶着地半弓起了身子,手向袖筒裡探去。那裡面正是阿壁的短刀,我因爲得知要來獵場巡視,心裡害怕不已,所以提前將阿壁的短刀藏於袖中,以備萬一。淵正與猛虎周旋,我趁機迅速將其拔出,一刀砍斷了猛虎的尾巴,瞬間血肉橫飛。那猛虎咆哮一聲,掉轉頭來就要咬我。淵立刻跳上虎背,雙手抓住猛虎的兩隻耳朵,那猛虎奈他不何,只得劇烈地拱着身子,想要甩掉淵。
我在一旁看得驚險,已來不及多想其他,暗暗握緊發抖的手,拿着短刀就向猛虎的眼睛刺去。它那張血盆大口離我極其地近,我刺瞎它雙眼後忙閃身而退,生怕它咬到我。此刻淵也在虎背上,用盡全力地連連使出拳法,打得猛虎哀嚎不已。
那猛虎被打得發狂,一怒之下將淵甩了出去,淵重重撞在樹幹上,葉子簌簌而落,我急得眼淚直掉。猛虎的雙眼已被我刺瞎,東倒西歪地嗅着淵的氣味,摸索着走過去,嘴裡不斷髮出嗚嗚的聲音。淵被撞得發暈,一時站不起身,我見情況危急,豁出去地衝到猛虎背後,對着它就狠刺一刀。
猛虎聲嘶力竭地咆哮着轉了過來,那張血盆大口近在眼前,腥臭的熱氣直直撲在我的臉上,我強忍着噁心,一刀紮在它的脖子,那猛虎像是沒了力氣,往地上一倒,我驚魂未定,嚇得邊哭邊瘋狂舉刀,鮮血飛濺在我身上,我仍是失了魂般地重複着動作,一刻也不敢停。
直到淵扶額走到我身邊,很是心疼地輕輕喚我,“月兄弟。”
我身形一震,突然回過神來,見猛虎身上已被我刺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窟窿,這才帶着滿臉血污,愣愣地看向神色緊張的淵,“哇”地一聲哭了出來。淵忙蹲下拍我,我還沒抽噎兩聲,就覺氣力用盡,暈在了他的懷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