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晨朝暉普灑帝都的長街,邊角樓閣都沾染着暖而細碎的溫意,起早的人在並不熙攘的路上愜意行走,小販已經略顯忙碌地準備起了攤子。好似從西嶺遠來的飛鳥掠過了這片繁華的土地,掠過古樸的民屋,浮華的官邸,沿街的酒樓,樂坊,珍寶局……在我的眼前徐徐展開了一幅太平盛世的畫卷。
我下了馬,雙腳踏踏實實地踩在地上,情不自禁地走到前面,悄閉了眼去,再深吸一口氣,好似周身裡都瀰漫着一座皇城剛剛甦醒的生機。這裡就是帝都,就是過往商人口言相傳的大夏京畿,團花錦樹,沉牆美院,我終於來了。
身後的隊伍跟着駐足,我扭頭回望大哥,他的神情莊重而虔誠,就連世淵也顯得頗爲肅穆,唯有魏大哥一臉豪氣,喜上眉梢。在他們眼裡重回的故土,留給了他們太多的愛恨與悲歡,而在我這卻除了新奇,仍是新奇。
朝聖定在晚上的宮宴,世淵便和魏大哥各自回了府,尉遲晟隨其他同行士兵分配到了京師館待定去留。京師館是統領着禁衛軍,御殿守及暗督府三大軍隊的地方,禁衛軍主管帝都,御殿守主管內廷,暗督府則主管地方。蓮大人奉命先行入宮去御醫監述職,這御醫監掌管着宮人生死,他作爲司藥官,比御醫的地位還要高上許多。衆人各有歸宿,大哥便策了馬,對我淺淺道,“回家吧。”
我已許久沒聽過這般溫情的話語了,忙舒顏對他笑笑,轉身上了馬。腰間的和田玉印折射出柔潤的光澤,伴着我利落的動作叮噹直響。
隨大哥策馬前行至一規格極高的府院,兩旁塑着威武雄壯的石獅,府門前高築回形石階,正中懸一烏亮的牌匾,上書五個大字,定安將軍府。硃紅色的大門正敞着,從裡出來一羣人,爲首的是個年邁的老者,但看着很精神。他稍彎了腰,看見大哥滿臉的喜悅,喜悅中又帶着難以自持的悲情。
大哥率先下了馬,那老者慌忙來迎,淚水就要奪眶,大哥扶了他半跪的身子,輕輕道,“老崔,免禮了。”然而那老崔的身後衆人皆跪地高呼,“恭迎將軍回府”,聲勢浩然而懇切。
“都起來吧。”大哥的聲音透着股無端的威嚴。我獨坐馬上斜看了他去,風微微帶過他束起的髮絲,那一身錦紋朱衣招搖而俊美,緊繃的側臉和眼裡複雜的情緒,滲着他滿滿的企圖和抱負。
他稍側了身望向我,眼裡又是說不清的疼愛了,“靖嘉,快過來。”
我有些出神,雖然頂替了靖嘉的身份,但是平日他還按照原先的習慣喚我雍月,此刻突然改了口,倒讓人有些不知所措。稍斂了眉目,我翻身下馬,走到他身旁,靜靜觀望。
他極其高興,神色躍躍,就好像我真的是他弟弟一樣,拉了我就對老崔道,“老崔,我終於找到靖嘉了,你看,他已經這麼大了。”
老崔趕緊擡眼看我,瞅來瞅去忍不住落淚,忙捂了臉痛聲道,“靖嘉公子,您終於回來了,將軍他一直在等您,您終於回來了……”
他身後衆人也不禁神色悽悽,復而跪地道,“恭迎靖嘉公子回府。”
我嚇了一跳,從未有人在我面前行禮,還是這麼多人,就算曾經貴爲赫哲的側王妃,也沒有幾人真正看重我。我有些慌,剛要擺手阻止便被大哥攔下
,“叫他們起來。”
如今尊卑調換,我是主,別人是僕,心裡難免有些不適,只得澀着嗓子,硬生生道,“你們都起來吧。”衆人這才溫順站起。
大哥見此情景好生滿意,對我展了眉頭吟吟笑道,“這是府上的管家老崔,跟着我許多年了,咱們小的時候都是他在照顧,你出事後他難過得要命,在府上不要把他當外人。”
老崔有些受寵若驚,忙道,“將軍言重了,老奴做的都是份內之事。”
大哥擡手道,“怎麼我這段時間沒回來,你越發拘謹了?還是像從前一樣,隨意些就好。”老崔這才點頭應承下來,我也對他微笑示意。
大哥拉着我進府,老崔在前面引着,衆人分散兩旁讓了開來,幾個小廝跑去牽馬。“靖嘉,你就住在以前的聽雪齋,那裡的擺設還和十年前一樣沒有動過分毫,你看了肯定歡喜。對了,眼看你的生辰也近了,老崔,等忙過這陣子就抓緊叫人着手準備吧。”
我心裡疑惑,大哥自到了府門前就很是奇怪,話裡行間都像是把我當成了真正的靖嘉,靖嘉小時候的事我怎會知道,那什麼聽雪齋更不可能記得,再說我的生辰是十月初三,離現下還早得很,我也沒跟他提過。本來以爲他是着意提醒我,現在看他越說越起勁,便猜測他是把對弟弟的思念寄託在了我身上,便有了幾分憐惜與不忍。
“靖嘉公子隔了這麼多年纔回來,生辰應當好好辦的,將軍放心,老奴定會準備得妥妥當當。”老崔答道。
大哥滿意地點點頭,邊往裡走邊饒有興致地說,“靖嘉的生辰在七月初六,此次打了勝仗回帝都,又得皇上加封,當真是雙喜臨門。”
正這樣說着,便與大哥踱步到一雅緻小院,繞過竹影蔥蔥,旁又栽了幾棵梅樹,小池塘裡清水漣漪,盛着幾朵粉蓮,小石子零碎鋪散在地,一直灑到紅欄雕畫的房門前,果然如聽雪齋的名字般,清新怡人。
“靖嘉,這就是你從前住的聽雪齋了,看着可還歡喜?”大哥指着對我笑道。
“真是極好,雍月很喜歡。”我輕輕答話。
此言一出,大哥和老崔皆愣了一下,老崔滿腹疑惑卻不敢問,大哥卻像是驀地纔回過神般,擡了眼細細看我,眸光暗藏一絲失望,半晌後兀自道,“哦,我忘了說,靖嘉此前被人收養,用的是雍月這個名字,因爲叫慣了,便沿用爲字號。老崔,你不用驚奇。”
老崔忙低首誠道,“老奴不敢,雍月這個名字也襯我們靖嘉公子,雍容自度,如月高潔。”
“你最會說話。”大哥揚了脣,神色已收整利落,“回頭給他安排個貼身丫鬟照料他的起居,最好是知根知底的可靠人家。”說罷又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
老崔想了想,“我有個侄女兒,喚作綠翹,家中父母病逝,孤苦無依,前段時間來投奔我,這會子還無暇顧及她,人是可靠的,辦事也利索,只不知能否讓她來試試看。”
大哥道,“即是你家裡人,我自然放心,且讓她試試看吧,那綠翹現在居於何處?”
老崔回他,“我掏了錢讓她住在離府上不遠的小客棧,已有些時日了。”
“傳她入府伺候吧,只是,來了先去我那裡一下,我有話要
親自吩咐。”
“是。”老崔躬身道。
大哥又拍拍我的肩,“先進屋收拾下吧,稍作歇息再用點吃食,回頭進宮朝聖時我再來喚你。”我輕點了下頭,目送他與老崔離開。
此刻我心裡並未如剛纔初到帝都時那般激動興奮,相反我覺得無比沉重。大夏唐府的靖嘉公子,我頂着他的名字,住在他住過的地方,替他守護他的家族,讓他依着我活在這個塵世,而我卻與他從未謀面甚至陰陽相隔。
擡頭仰望聽雪齋,好似送了一個故人回來,隱約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我嘆了口氣,終是有些妥協地踏了進去,安逸舒服地在裡面洗了個澡。許是路上顛簸,也沒什麼胃口,只喝了點水便歪在牀上小憩,待到黃昏將近,大哥派人喚我去參加宮宴。我換了件牙色對襟窄袖長衫,雲昆錦的紋飾淡雅別緻,腰間仍然繫着溫潤如白脂的玉印,一頭青絲按照慣例高高束起,蹬着靴便出去了。
宮裡派了御轎來接,就停在府外面。大哥正侯在門口等我,他這時已將髮絲用鏤空漆銀冠規整地束好,身着檀色直襟長衣,腰上的祥雲緞帶勾着搖搖欲墜的玉印頗顯輕盈,又襯得他身形頎長,端得正是意氣風發,英氣逼人。
他見我來,便攜了我一同入轎,往皇宮裡去。途中還不忘叮囑我,“等會兒進了宮裡面,可別到處亂跑亂看,也別多嘴說什麼話,只管跟着我就好。宮宴之上,陛下若問你什麼,你便老實答來,萬不可支支吾吾,凡事行前都要謹慎小心,我無法周到之處,你還得自己多加留意。”我點點頭,直道“明白了”,他便又看看我,忽而問起,“我今日回府諸多感慨,多次失言,是否教你傷心了?”
我聞言面露訝異之色,他對我倒是坦誠,心裡不免動容幾分,便淺笑道,“我都懂的,沒有傷心,只是還很不習慣,日子長了就好了。”
他這才放下心來,伸手摸摸我額頭,嘆道,“額前的發還留着就好了……”我也跟着有些唏噓,一時怔怔不能言語,他又兀自道,“是大哥對不住你……”
御轎行了片刻,終於來到皇宮,在宮門通報之時,我好奇地撩了轎簾往外瞅去。天邊夕陽似火,燒了層雲往宮牆裡漫去,構築佔連方里地,古樸而肅穆的皇城蒙上了幽幽的金色,昭着帝王家渾然天成的尊貴,不可染指,亦不可窺視。
我看得正癡,彷彿也要化了那雲,遙遙而去。這漫天的血色和如盤龍坐鎮的宮闕在我眼裡灼下了深深的印象,直到御轎復而擡起,我才戀戀不捨地鬆手放了轎簾,只是轎簾落下的那一瞬間,我彷彿看到一抹荼白身影駕馬而去。
沒來得及看清馬上的人,甚至懷疑是否瞥到了幻境,只因那一瞬的速度太快。可是我心裡果真記住了那抹荼白,不是蓮大人喜好的清冷雪白,也不是我喜好的至淨純白,是帶着隱隱暖意的,深藏了柔情卻仍顯無暇的荼白。
在這威嚴的皇城之下如縱橫的風一般,帶着我渴望的自由,如離弦之箭生生脫了宮門的束縛,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驚奇,怎能有人如此大膽……
“你看什麼呢?這麼入神。”大哥在旁問我。
我忙搖搖頭,但不說話,只覺御轎越行越遠,直要深了宮裡頭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