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苦憶

原本就不大的客廳,因爲堆着一摞摞書顯得更加狹小,那些書或是從書店買的,或是去圖書館借的,全是和刑偵學相關的著作。餐桌靠着的那面牆上,各種報道小寶遇害案件的剪報貼得滿滿當當。

淑萍出神地望着那一張張發黃的報紙,上頭充斥着關於三年前兇殺案各種版本的描述,其中不乏一些爲吸引眼球而添油加醋的報道。

但不管如何,三年前這樁案子確實引發過不小的轟動,也得到社會各階層的廣泛關注。一時間,電視中、廣播裡、網絡上、街頭巷尾,到處都有人談論這個案子。淑萍覺得這是好現象,在傳媒行業工作的她,深知成爲萬衆矚目的焦點對於破案的推動作用。她甚至不無樂觀地想到,也許經由網友的人肉搜索,很快就能把那個兇徒繩之以法。

每天她都在博客裡發佈案件調查的近況,與網友保持聯繫,即使他們暫時無法爲破案提供幫助,起碼那一條條表示關切和同情的回覆,也帶給她無窮的信心和勇氣,支撐她走下去。

博客的關注度很快突破十萬、三十萬、五十萬,直至百萬……

一天,華強告訴她別上博客了。她反問丈夫爲什麼,心底頗爲不解。網絡已經成爲她瞭解案情方方面面的主要途徑之一,網上的消息傳播之快、覆蓋面之廣,是廣播和電視所無法匹敵的。網絡所能匯聚的人氣,傳統媒體更是難望項背。

那時候,淑萍已經漸漸對警方失去信心,網絡成爲她最後的希望,她相信人多力量大,關注的人越多,就越有可能出現知情者,越有可能發現警方無法發現的線索……

登陸博客後,她才明白丈夫勸阻她的原因。僅僅在一夜之間,網友討論的焦點已經悄然轉移。如今博客裡充斥着對遇害男童媽媽的各種指責。

淑萍的心陡然揪了一下,彷彿被撕裂一般。她慌忙檢查頁面上方關於博主的信息。沒有錯,這個博客就是她的。淑萍找到評論數量最多的一則回覆,深吸了一口氣,點開進去,慢慢滾回到最初的幾條評論,發佈信息的網友只寫了簡單的兩行字:

“這個媽媽也夠可以的,就算正常小孩也不能獨自丟在家裡頭,何況還是個殘障兒童?!”淑萍的喉嚨梗住了,她劇烈地喘息着,手指顫抖着將鼠標往下滑動。

“就是啊,什麼天大的事非得急着去?”

“不負責任的母親,苦了孩子……”

“孩子最大的不幸,就是攤上這種無腦的媽媽。”

下面還有更多評論,自然也有站在淑萍的立場爲她辯解的,可總歸只是少數,這些評論很快被淹沒在更多的批評和指責中。

淑萍註冊了另一個賬號,在那則已經有幾萬條回覆的評論下方寫道:“事情的真相不是這樣的,據說孩子媽媽在商場兼職,那裡禁止帶小孩去,案發當天她本以爲二十分鐘就能回家的。”

她的評論發出後不到五分鐘,就有更多的人回覆了:

“這種想當然的藉口不能成爲理由。”

“帶這種小孩本來就要多個心眼。”

……

淑萍還想告訴他們,有些事情根本是無法預料的。可雙手擱在鍵盤上,卻一個字也敲不出,淑萍只能眼睜睜看一條又一條評論在屏幕上滾動着,如同走馬燈似的。

也許根本沒人在乎真相,也不管能否抓住真兇,那是警察的事情,對於他們而言,更重要的是有話題可供消磨時光,有人可當作批判對象。網絡上有個專有名詞叫“圍觀”,再貼切不過了。淑萍感覺自己如置身於一個透明的小屋中,屋外盡是層層疊疊的人羣,他們對着她指指點點。淑萍能清楚地聽見他們的每一句話,可當她用盡力氣嘶吼着反駁他們時,卻沒有人能夠聽見。

爲了發現提供線索的爆料人,淑萍忍痛繼續瀏覽。可越往下,那些評論就越觸目驚心:

“說不定她早想擺脫這個累贅!”

“從某種意義上說,害死這孩子的就是他媽媽。”

……

淑萍關了電腦,趴在桌上失聲痛哭。那天晚上她怎麼也睡不着,直到東邊的天空微微發白才終於扛不住倦意沉沉睡去,但又立馬被噩夢驚醒。在夢裡,小寶被關在那個透明小屋,淑萍怎麼也找不到進入屋子的門窗,甚至也一丁點縫隙也找不着,密匝匝的人羣圍着她們母子指指點點,卻沒人上前幫忙……

案子的熱度又持續了將近一個月,當事件本身再也無法挖掘出新的話題,而已有的關注點又漸漸冷卻時,互聯網的視線也移向更能刺激感官的新資訊,各類傳統媒體也都以一句“我們會繼續關注案件調查的進展情況”爲事件勾上句點。

淑萍的視線停留在最後一版報道小寶案件的報紙上,那篇報道的焦點卻是幾名所謂的專家探討着這樁案件所引發的關於家庭倫理道德的問題。

她悵然地想到,也正是從那時候開始,參與辦案的民警一個接一個被抽離,不久專案組也解散了。她到公安局鬧了幾回也無濟於事。她想起看過的外國電影裡,有人舉着抗議的牌子整天站在警察局門口,便也想仿效,最後還是被丈夫攔住。丈夫說她想法太過荒唐,可是他不明白她當時的心境。

淑萍現在還記得,自己那時候就像隻身漂浮在廣闊的海面,無論從哪個方向望去,都是漫無邊際的水面,她渴望發現一艘過往的船隻、一片可供棲身的小島,或者只是一根泡爛的木頭。可是什麼也沒有,四下裡只有茫茫的海面。然而她也清楚,自己也許完全沒有獲救的可能,可畢竟想要找到什麼東西,人是因爲有了希望才能活着,哪怕只是極其渺茫的希望。

失去兒子的悲痛是足以殺死淑萍千百回的,她之所以還有勇氣活着,僅僅是因爲那一線希望——兇手終會被抓獲的,小寶也不會不明不白地就那麼離開她的,這一切得有個交代。

三年來這絲希望正逐漸地消逝,如同肆虐狂風裡的一撮火苗,雖強自支撐着,終是漸漸小了。

淑萍拉開書桌的抽屜,看着裡頭那個木盒。這個木盒令她重新燃起希望,歹徒在望荷橋上襲擊自己,又企圖在夫人廟前奪回木盒,這一切必然和小寶遇害有關。可是警方不相信她說的這些事,丈夫也認定一切都是她的幻覺。

淑萍輕輕撫摸着木盒上的雕刻,指尖掠過那十顆果子。除非能再度穿越,否則誰也不會相信她的話,因爲所有發生的一切太過荒誕。

她對着書桌上的鏡框哭喊着:“小寶,託個夢告訴媽媽,究竟是哪個喪心病狂的混蛋害死你的?!”

鏡框裡的小寶只是靜靜看着淑萍。她倒也不時夢見兒子,可多數情況下他都在夢裡哭喊着“救命”,此外再無其他言語。

令淑萍震驚的是,夢裡小寶的臉竟也一次比一次模糊。人類真是善於遺忘的動物,關於小寶的記憶其實每天都在一點一滴地消泯。淑萍從衣櫃的頂格里捧下幾本厚厚的相冊,輕輕撥開罩在外面的塑料薄膜。她翻開相冊,各個時期的小寶便爭先恐後地躍入眼簾:裹在浴巾裡眯着眼睛的小寶,那是他三個多月的時候;坐在墊子上流着口水的小寶,當時他正滿八個月;趴在竹涼蓆仰頭哇哇大哭的小寶,那會兒他剛好週歲……

淑萍翻動頁面的手指停了下來。她突然覺得鑲着金色花紋的白色冊頁異常沉重。

這一頁是小寶命運的分水嶺。

深吸了一口氣,她掀開新的一頁。這張照片裡,小寶齜着牙,眉頭皺成一團,兩側的顴骨有些誇張地高聳着。只有淑萍知道,兒子作這種古怪的表情時,實際上是在笑。

那是在小寶大概一週二的時候,淑萍才發現小寶患有腦癱。醫生說小寶沒法自如地控制臉部的肌肉羣,無法像普通人一樣做出各種正常的表情。

有一回淑萍帶小寶去商場的球池樂園玩,小寶喜歡從滑梯溜下來,衝進五顏六色的綵球堆裡。每當這個時候,一旁的淑萍就拿手機給小寶拍照。身着紅衣的工作人員走到她身旁說:“美女,對不起,別的家長說您家寶寶扮鬼臉嚇唬她的孩子。”

“扮什麼鬼臉?”淑萍看着小寶,隨即明白了,她對工作人員說,“他是在笑。”

“對不起,但這樣的話,別的小朋友……”她支吾着,瞄向淑萍身後。

淑萍順着她的目光看去,樂園入口處站着幾個女人。她感到全身的血液直衝頭頂。

“你這什麼意思!你要趕我們出去?”

“不是的。可是我們要做生意……”

“我沒買票嗎?”

“我們可以退還您的錢。”

“不用了,她們多少人要進來我就付你多少張票。”淑萍打開錢包,掏出一沓鈔票扔在地上,“這些夠不夠,夠不夠?不夠的話我還有!”

她也不明白自己的情緒怎麼會突然失控。最後在保安的勸導下,她和小寶在旁人異樣的目光下離開了商場。

醫生告訴她,隨着年齡增長,小寶的肌肉控制能力會逐步提高,到時就能作出接近正常人的表情。她問醫生,那要等到幾歲?醫生說,一般是十歲以後。當時淑萍悵然地想,那樣的話,小寶的整個童年裡,都看不到他的笑容了。如今回想起來,淑萍寧願等到小寶十歲、十五歲,甚至是二十歲的時候才能看見他正常的笑容。

淑萍又翻開一頁,幾張紙片從冊頁的夾縫裡滑出來。那是幾張用白色硬紙板剪成的小動物,有貓、狗、豬、熊,分別用不同顏色的彩筆上了色。這些是她自制的卡片,用來和小寶玩遊戲。那一回,淑萍正在臥室整理衣物,在另一個房間看書的小寶拿着一冊繪本,來到她跟前說:“磨磨,小寶玩……這一個。”

淑萍接過他手裡的繪本,上面是幾個正在玩捉迷藏的小動物。

“哦,你想玩捉迷藏,是嗎?”

小寶用力點點頭。淑萍牽着小寶來到窗前望着小區中央的空地,那裡有十來個小朋友正在嬉鬧追逐。

“媽媽帶你下去和小朋友們玩,好不好?”

“不要,他們不要——”小寶用力搖了搖頭,用手指頭戳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跟小寶。”

淑萍的心猛地揪了一下,她低頭看着小寶,說:“那媽媽陪你玩。”

“小寶要好多……一起。”兒子指着那冊繪本說。

淑萍再也抑制不住涌出眼眶的淚水,蹲下身抱住兒子。

“媽媽讓好多小朋友和你一起玩捉迷藏,好不好?”

她找來一張硬紙板,照着繪本上裁剪出小貓、小狗、小豬、小熊和小鳥的形狀,又用彩筆仔細塗上顏色。

“你看,”她告訴兒子,“小花貓、小黃狗、小黑豬、小灰熊,還有小……小雁子,它們都來陪小寶玩了。”

小寶拍着手,大聲叫着。淑萍又拿出幾冊繪本,對兒子說:“現在開始捉迷藏,小寶當鬼,來找小夥伴們。”

小寶連忙轉過身,擡起前臂抵住牆壁,將額頭墊在上頭,閉上眼睛,一本正經地數了起來。淑萍隨便翻開繪本的中間幾頁,將卡片夾入裡頭。小寶從一到六來回數了幾遍,淑萍告訴他可以了。她指着那幾本書說:“小夥伴們就藏在裡面,小寶能不能把它們全找出來呢?”

小寶興沖沖地翻着繪本,不一會兒,小動物們都被找了出來。看着兒子樂滋滋的模樣,淑萍說:“改天媽媽帶你去個地方,那裡有更多的書,我們可以在裡面好好玩。”

第二天淑萍帶兒子去市圖書館。位於一層的繪本館總是童聲喧譁,圖書館自然是嚴禁高聲說話的,可在面向低幼孩童的繪本館卻如同有了一道特赦令,無論什麼時候,這裡總是全館最熱鬧的所在。

淑萍和小寶在這裡玩起了“捉迷藏”。這裡的書多,淑萍將範圍限定在鄰近幾個書架,否則小寶必然無法找到所有的卡片。

玩了幾遍後,淑萍對小寶說:“現在換小寶去藏,媽媽來找,好不好?”

小寶興奮地點點頭。淑萍把卡片塞進小寶的褲兜裡,讓他獨自去靠裡頭的幾個書架藏卡片。小寶一扭一擺地向書架跑去。沒過多久,裡頭傳來爭吵聲。

淑萍趕忙跑過去,只見小寶和一個大塊頭的小男孩正扭搶着一冊繪本。

“小朋友,別搶了,怎麼回事?”淑萍說。

“我先拿的這本書,他卻硬要搶過去。”小男孩忿忿不平地說。

小寶死死地抓着那本書,嘴裡嘟嘟囔囔着什麼,淑萍聽不清楚。

“小寶,把書給這哥哥,圖書館裡的書誰都可以看,不是咱們的。”淑萍想掰開小寶的手。

“卡……卡,小……雁子……”小寶幾乎是在高聲嚷着,雙手更用力地抓着書本不放。

淑萍明白了,小寶把動物卡片夾在這本書裡了。她剛想對小男孩解釋。小男孩猛地將書本往懷裡一拽,小寶雙手抓了空,猛地向後倒去。

“小寶——”

淑萍的驚叫起來,伸手去抓兒子卻抓了個空。只聽得哐啷一聲,小寶摔在身後的書架上,腦袋撞破書架的玻璃櫃門。小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鮮血從後腦勺順着書架往下直淌。她慌忙抱起小寶,在小男孩驚恐的目光中,跑出圖書館。

在醫院的急診科裡,醫生從小寶的後腦取出好幾片玻璃碎碴,在這期間,淑萍暈厥過去好幾回。小寶的腦袋裹上厚厚的紗布之後,醫生建議做個腦部CT,以確保顱內沒有損傷。

她把小寶放在冰涼的金屬牀板時,他緊緊摟着她的脖子不放,早已嘶啞的喉嚨裡反覆嘟囔着:

“磨磨,寶寶怕……”

“小寶別怕,很快就好了。”淑萍安慰着兒子,好不容易纔讓他躺平。

站在一旁的護士對她說:“請你到外面等候。”

“我的孩子很害怕,我得在這裡陪他。”

“對不起,按照規定,家屬不允許待在這裡。”

“請您通融一下。”

“這裡的強磁輻射會對你……”

“沒事,我不怕。”她抹去淚水,盯着在牀板上扭動的瘦小身軀。

護士又瞅了小寶一眼,從一道小門走出去,隨手關了門。淑萍走近小寶,握住他的手,輕聲說:“小寶別怕,媽媽在。”

房間的燈陡地暗了下來,牀板末端巨大的環形掃描器上方的警示燈亮了,發出“嘟嘟嘟”的聲響,緊接着,牀板抖動着緩緩向前滑去。

“磨磨……”小寶緊抓着淑萍的手。她上前又跟了幾步,才能繼續抓着兒子的手。天花板上的喇叭發出聲響:“請家屬走開。”淑萍鬆開手,看着小寶哭喊着,緩緩滑入巨大的圓形掃描儀內。

檢查的結果是好的,小寶的顱腦沒有受到損傷,可醫生看着小寶的病歷時卻皺起眉頭。

“腦癱的孩子更要好好保護腦部,否則造成的後果遠比正常孩子要嚴重得多。”醫生瞪着淑萍說。

在病牀前看着熟睡的小寶,淑萍狠狠地捶打着自己的頭。怎麼這樣笨呢?連個孩子都看不好!那時她就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保護小寶,不再讓他受到任何一丁點傷害。可僅僅過了一年,小寶就被殺害了,在淑萍不在他身邊的時候。

淚水滴落在雪白的冊頁上,她看着照片裡的小寶。小寶是否也正在另一個世界裡看着她呢。淑萍希望有那麼一個地方。她打小沒什麼宗教信仰,上大學後信奉了天主教,可如今卻對自己的信仰生出了幾分懷疑甚至是嫌惡。她怎麼也不明白,如果真有上帝,怎麼容許世間多少惡人爲非作歹而不加懲戒,卻忍心奪走童年本已殘缺不堪的無辜生命。

她驀地想起博客上那條評論。雖然言辭刻薄,可說的未必不是實情。

“害死小寶的,其實不是別人,而是我自己!”她嘴裡喃喃着。

往事如煙,朦朦朧朧地縈繞在腦海中。她雙手撐在地面上,兩肩不停抖動。

“小寶,對不起,是媽媽這個不祥之人害了你……”

記憶長堤的一角崩裂,往事潮水般奔涌上來。 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踏上這片陌生城市的土地時,正好十八歲。